以爱之名(89)
作者:温九三
“快躲开那儿!”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短暂的零点几秒里思维中断,肖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季云深一把拉下花坛。他被推出去几米远,疼得像摔散了骨头。
而后是“砰”的一声巨响,地面都震了两下。灰黑色大理石碎片落地又溅起,擦过他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线——是酒店统一配备的小茶几,他房间里也有。
警察姗姗来迟,指着楼上叽哩哇啦说了一通,他一句没听懂,倒是在七楼窗边看到一个闪进屋里的黑影——那是谢景仁找来补刀的帮手?没烧死他,就等着砸死他?!
满腔愤怒在看见季云深那一刻幻化成刃,狠狠扎进他的身体。
季云深趴在他身后一动不动,液体染红身体附近的雪,像绽放的彼岸花,更像燃烧的烈火,刚才那种踩空的感觉终于应验,他在黑暗中下坠,永远看不见尽头。
他撑着雪地爬起来,手串绳骤然断裂,木珠掉在雪里无声,落在他的耳膜里却如山石滚落。有几颗滚到季云深附近,也沾上了诡异的红色。
“季云深……”
没有反应。
季云深的脸朝向另一边,不知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他慢慢靠近,迟疑地蹲下,又叫了一声:“季云深……你别装了。”
季云深很会演,他知道的,别想再骗他。
可是这次季云深演技大爆发,他找不出一点破绽。
怎么会没有破绽呢……
“季云深!”
第80章 80“重生。”
芬兰的夜晚很长。
严冬时分,日照不足六个小时,黑暗像猛兽一样蚕食着肖誉,车窗外黯然萧条,红蓝相间的车灯从他眼前掠过,鸣笛声惊心动魄。
他甚至怀疑,天还会亮吗。
碳钢琴盒遇冷更冷,在怀里抱久了表面浮起一层雾气,好像永远也捂不热。手术室的灯彻夜长明,是他眼里心里唯一的光。
闹钟响了,早上八点,该出发去赛场了。手机解锁,屏保却是他在签售会上躬身微笑的照片——原来他解锁的是季云深的手机。
一连串的问题像乱掉的毛线塞满脑袋,生拉硬拽也扯不出一个线头。
季云深什么时候录入了他的面容锁?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又是什么时候设成了屏保?季云深定八点的闹钟是要做什么?
他站起来最后望了一眼手术室的灯,转身离开了医院。
比赛场地设在城市街角的一个中型音乐厅,一位乞丐歪坐在破旧的暗红毛毯上,衣衫褴褛满是污垢,一双闪着光的眼睛在黝黑的脸上引人注目。他身上看不出半分拮据的窘迫,反而有种超出物质的满足,仿佛在享受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宁静。
他不是乞丐,他是城市的哲学家。
肖誉一夜未眠,一夜没换衣服,身上散发着烟熏火燎的刺激气味,裤脚有两个焦黑的洞,浅色上衣灰扑扑的,两眼无神,像被抽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从乞丐身边经过时,很难分辨谁更加需要帮助。可唯独他身后的琴盒油光锃亮,干净得没有一个指纹。
他不是乐手,他是城市的边缘人。
递交参赛证,确认身份,签到,到后台候场,肖誉沉默地准备好一切。
“咦惹,这人谁啊,脏死了,来逃难的吧?”
“嗤,这儿可没有剩饭给他。”
“这乞丐怎么混进来的?保安在哪?”
周遭议论四起,英文中间混杂了几句熟悉的母语。肖誉听懂了,没理,找了个角落做演奏前的准备工作。
上场。
台下坐着十位白胡子老头,中间夹着金发白皮肤的周允诚,那一刻,肖誉恍如回到学校礼堂,环树来选人的那一天。
琴弓在拇指和食指间转动两圈,这也是季云深演奏前的小习惯,而这个动作,则是当初连通两个灵魂的桥梁。
季云深。
脑海里没有任何思维或是记忆的痕迹,路上默背的曲谱也全然忘却。接触到椅子时,他不受控地想靠着椅背,只要能缓解他无所依靠的焦虑,随便什么都好,哪怕坐姿是丑陋的、不合规矩的。
季云深。
调整坐姿,架琴,按弦,他拉出了第一个陌生的音符,低沉而喑哑。
季云深。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为脚边悠闲觅食的和平鸽演奏,季云深头枕双手躺在草地上,侧头望着他。
他坐在溪边沙地,为潺潺流水和不为他停留的鱼虾演奏,季云深裤腿高高挽起,搅动溪水,扰得小鱼四处乱窜。
“——等我回来咱们就去芬兰看雪,看极光,看驯鹿。”
“——我们去那边过圣诞节,再帮你看看学校,怎么样?”
季云深食言了。
不过没关系,他们可以一起看日出。
警车和救火车一边鸣笛,一边呼啸驶过这条街,与此同时,琴声和着警笛由哀婉变得磅礴,像背负百年仇恨恩怨的凤凰,一朝投身火海,燃烧、涅槃,于死灰之中释然、重生。
周允诚目不转睛盯着肖誉,不知不觉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台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两只刎颈的凤凰,他们相爱了上千年。
一曲毕,评委桌上多出几团使用过的卫生纸,为首的评委头发花白,鼻音浓重,用英语问他:“我没有听过这首曲子,是你独立创作的吗?名字是什么?”
肖誉双目莹润,眼神坚定:“即兴创作,曲名是……《重生》。”
回到医院,季云深已经从手术室出来转进了icu,还没有醒。头上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总是红润上翘的薄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唇角平直。看上去心情很坏,和平时发怒之前的表情很像。
不同颜色的线从病号服领口伸出来,接到病房的仪器上,按一定节奏“滴滴”的响。曾引以为傲的两条长腿露在外面,被仪器吊起来,全部打上了石膏。
比那片干枯的银杏更脆弱,更破碎——这还是他认识的季云深吗。
这只花孔雀醒来之后,能接受自己的头发没了一半,腿断了……说不定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吗。
护士见他回来了,靠翻译软件完成了关于术后护理的嘱托。他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艰难读着刚才送来的化验单。
其实大部分是看不懂的,可他眼神没离开过,看着看着,豆大的眼泪就掉在了纸上。
“——他必须马上手术,你是病人家属吗?”
一份手术风险须知递到眼前,肖誉本就乱成一团的脑子,又因英译中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半晌吐出一句:“No.”
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
他打电话给丁颂:“你能联系到季云深的父母吗。”
丁颂说,季云深的母亲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父亲也在去年冬天病逝。季云深的父母都是独生子,所以他和其他亲人之间甚少联系。
肖誉半天没说话,他很难把“孤儿”和“季云深”联系起来。
孤儿通常指失去父母或合法监护人的孩子,而季云深早已脱离“孩子”的范畴,但得知这个消息,肖誉还是很揪心。
哪怕长到五十岁,只要父母健在,就能偶尔逃避现实,短暂地做回“宝宝”。
季云深失去了自己的庇护所。
他想起去年冬天季云深来欧洲出差,原来那次竟是处理后事,原来他对季云深的事情一无所知。
真可笑。
刚洗过的一双手凉得像冰块儿,可明明洗干净了,他怎么还能看到上面的血渍,是氧化后的暗红色,灼烧他的皮肤,比那场火还烫,比火燎在身上还疼。
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攥着从雪地捡回来的几颗木珠,“手术中”的灯牌似乎愈发明亮了,他情不自禁开始祈祷。
手机震动,座机号码,来自国内。
“你好,平港市公安局,请问是肖誉吗?”
他握紧手机,吐气不均:“抓到谢景仁了吗……”
“对不起,暂时无可奉告,请你尽快回国配合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