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22)

作者:张爱玲


“太太呢?怎么睡?”

“睡一块,太太可以吧?”

“可以。”露说。两人睡一房榆溪就不会闯进来。两人都不问榆溪睡哪里,何干也不提他搬到楼下了。

“有两张床。”

“被单干不干净?”珊瑚唠唠叨叨地问,遮掩掉尴尬的问题。

“啊啊,干净!”何干喊道,“怎么会不干净。”

“真的干净?”

“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铺上的。”

“这房子真小。”露四下环顾。

“是啊,房子不大。”何干道。

“这房子怎么能住。”珊瑚道。

房子有什么不好,琵琶悻悻然想。她就爱房子小,就爱这么到处是棕红色油漆,亮晶晶又那么多泡泡。就像现在黯淡的灯光下,大家的脸上都有一团黑气,她母亲姑姑跟何干说话,别的老妈子站在门边,笑着。一派和乐,新旧融合,遗忘的、半遗忘的人事物隐隐然浮现。真希望能一个晚上谈讲下去。

“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了。”珊瑚道。

“都生了儿子了。”何干道。

“大太太不知道?”露道。

“不知道。”何干低声道,半眨了眨眼,摇摇头。

“女人到底是好欺负的,不管有多凶。”露说。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喊:‘吉祥啊!拿洗脚水来!一珊瑚学大爷,“吉祥就把洗脚盆水壶毛巾端进去,给他洗脚。‘吉祥啊!拿洗脚水米!一头往后仰,眼镜后的眼睛眯细成一条缝。

“嗳,从小开始就给大爷洗脚。”何干道。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上她了。”珊瑚道。

“别人纳妾倒也是平常的事,他可是开口闭口不离道学。”露道。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捣着眼睛。”珊瑚道,“那时候他带我们去看《东林怨》,要榆溪跟我坐在他两旁,看着我们什么时候捣眼睛。”

“吉祥现在怎么样?”露问道。

“还是老样子。”

“不拿架子?”珊瑚问道。

“不拿架子。”何干半眨了眨眼,摇摇头。

“我喜欢她。”珊瑚道。

“实在可惜了。”露道。

“她倒许盘算过了。”珊瑚道。

“不愿意还能怎么样?一个丫头,怎么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露道。

“可以告诉太太啊,他怕死太太了。”珊瑚道。

“嗳,大爷怕大太太。”何干道,“一向就怕。”

“不然早就讨姨太太了。”珊瑚道。

“大太太话可说得满。”露说,“‘你谨池大伯那是不会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

“她每次说‘你谨池大伯’总说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

“还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

“我最受不了就是这样演戏——什么开家具店的,还弄人来给太太磕头。”

“吉祥总不会也以为是要嫁出去做老板娘吧?”

“她知道。”何干悄然道,半眨了眨眼。

“她当然知道。”珊瑚道。

“她说大爷答应她另外住,她才肯的。”何干道。

“她恨太太,也难怪。”露道,“这么些年受了那么多气。”

“她的妯娌都受不了,更别说是丫头了。”珊瑚道。

“既然大家都知道,怎么会只瞒住大太太一个?”

“谁有那个胆子说啊。”何干低声道。

“也不犯着害怕了,木已成舟了。”珊瑚道。

“骏知道也不告诉他母亲?多了个兄弟,他不觉得怎么样?”

“他说了也没用。”珊瑚道,“孩子是沈家的骨肉,老婆再凶也没办法。”

“大爷这么做也算是报了仇了。”露道。

“他一定是早有这个存心了,丫头天天在跟前,最惹眼。”珊瑚道。

“男人都当丫头是嘴边的肉。就连葵花,国柱也问我要,好几个人也跟我说过,我都回绝了,一定得一夫一妻,还要本人愿意才行。”

“志远的新娘有福气,有太太帮着她。”何干道。

“还叫志远的新娘?她都嫁了多少年了?”珊瑚道。

“十六岁就嫁人是太早了,可是我不敢把她一个人留下。”

葵花脸红了,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门外。看见榆溪上楼来,趁这机会走开了。

“才回来?”榆溪一进房就说,“还以为今天住在杨家,让你们讲个够。缺什么没有?”

“这房子怎么能住?”露说,“珊瑚跟我明天就去看房子。”

他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着。”

他绕房间踱圈子,长长的影子在灯下晃来晃去,绕了一圈就出去了。

他进来了空气就两样了。珊瑚打呵欠伸懒腰。

“嗳,我要睡了。”

第二天屋子挤满了亲戚。露和珊瑚出门拜客,看房子,有时也带着孩子们。兴奋之余琵琶没注意她父亲是几时消失的,也不想到要问,一直到后来要搬家了,才听见说他上医院去把毒瘾戒了,美其名是戒大烟。露坚持要他戒,榆溪始终延挨着不去,还是珊瑚跟哥哥大吵了一场他才去了。也是珊瑚安排好了医院,可是临到头还是没办法把他拖上汽车。末了找了国柱来,他带着胖子保镖和两个车夫,一边一个押着他,坐杨家的黑色大汽车走了。前一向胖子始终没有用武之地,这次倒看出他架人的功夫高明。国柱靠着一隅,劝得唇焦舌敝:

“这是为你好。我是不愿多事的,可是谁叫我们是亲戚?亲戚是做什么的?”

事后他说:“我可真吓坏了。沈榆溪发了狂似的,力气可大了,不像我气虚体弱的,他用的那些玩意倒像一点影响也没有,我还听过他吹嘘会打针。万一让他抢了胖子的枪呢?万一扭打的时候枪走火了?我心里想:完了,完了,这一次真完了。我倒没想到穿上蚕丝背心,听说可以防弹。我让张福坐前座,充人数壮壮胆,我知道张福不管用,可是他比我还孬,抖得跟筛糠似的。你知道我最怕什么?最怕我们家的老爷车抛锚。嘿嘿,幸亏没有,一次也没有,嘿嘿!一定是沈家祖宗显灵。”

露找到了一幢奶黄色的拉毛水泥屋子,黑色的屋椽交错,有阁楼,后院。“就是人家说的花园洋房。”她说。有中央暖气,还有一个琵琶格外喜欢的小升降架。罗家两个表姐来,看了看客厅。

“真漂亮,”两个表姐悄声说,“倒是蓝椅子红地毯——”

“是不是很好看?”琵琶喊,“我最喜欢红红蓝蓝的。”

已经长大的表姐们不作声。

“你们房间要什么颜色?”露问。琵琶和陵合住一间房。“房间跟书房的颜色自己拣。”

琵琶与陵并坐着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琵琶拣了橙红色,隔壁书房漆孔雀蓝。动工以前始终疑心她母亲会不会照样吩咐工人,工人知道是小孩子的主意会不会真照颜色漆上。房间油漆好了。像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虽然颜色跟她心目中的颜色不大一样,反正总是不一样。她还是开心地看着新油漆的地方,一眼望去像看不尽。在孔雀蓝书房上课,也不在意先生了。她把先生关在盒子里了。

她母亲帮他们请的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轻声细语的,比别的先生讲得仔细。可是开课前露先送他们住了两个月医院澈底检查。她把自己的法国医生荐给所有的朋友,又做人情,也把两个孩子送进了他刚开业的疗养院。“那里很漂亮。”她说。

琵琶与陵很生气要给拘禁起来,幸好有何干陪着,要什么玩具她都会送来。就跟住在洋人的餐馆里一样。琵琶还是第一次吃到加了奶酪的通心粉。白俄护士长胸部鼓蓬蓬的,是个金发美人。检查肠子运动,她总敲敲他们的赛璐珞洋娃娃,用怪腔怪调的中文问:“有没有?”逗得姐弟俩捧腹。医生诊断很正常,可是出院后每天还是要回院注射营养针,每隔一天还要去做紫外线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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