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海上花开(16)
作者:张爱玲
金凤向烟盘里拣取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揭开盖,盒内满满盛着烟泡,奉与王莲生。莲生即烧烟泡来吸。吸了几口,听得楼下有赵家(女每)声音。王莲生又坐起来听。黄翠凤见莲生着急,忙喊:“赵家(女每)来囗。”赵家(女每)见了莲生,回说:“送得去哉,一直送到仔楼浪哚。俚哚说:‘有王老爷搭倪做主末,最好哉。
教王老爷转来仔就来。’俚叹还谢谢我,教我来谢谢先生,倒要好煞哚。”莲生听了,才放下了一半心。
接着王莲生的管家来安来寻。莲生唤至当面,问有甚事。来安道:“沈小红哚娘姨坎坎来说,沈小红要到公馆里来。”莲生听了,心中又大不自在。黄翠凤向莲生道:“我看沈小红比勿得张蕙贞。耐张蕙贞搭无啥要紧,就明朝去也正好。倒是沈小红搭耐就要去一埭哚,倒还要去吃两声闲话哉囗。”莲生着实沉吟,蹙额无语。
翠凤笑道:“王老爷,耐(要勿)见仔沈小红怕哟有闲话末响响落落搭俚说,耐怕仔俚倒勿好说啥哉。”
莲生俄延了半日,叫来安打轿子来再说。却将那首饰包交代来安收藏。来安接了回去。罗子富道:“沈小红倒看匆出,凶煞哚。”翠凤道:“沈小红末,算啥凶嗄!我做仔沈小红,也匆去打俚哚,自家末打得吃力煞,打坏个头面,原要王老爷去搭俚赔。倒害仔王老爷,阿有啥趣势?”子富道:“耐做沈小红末那价呢?”翠凤笑道:“我啊,我倒勿高兴搭耐说来囗。要末耐到蒋月琴搭去一埭试试看,阿好?”子富笑道:“就去仔末,怕耐啥嗄!耐勿人调末,我去教蒋月琴来也打耐一顿。”翠凤把眼一瞟,笑道:“噢唷,倒说得体面供!耐算说拨来啥人听嗄,阿是来里王老爷面浪摆架子?”王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听翠凤说,几乎笑的呛出来。子富不好意思,搭讪说道:“耐哚人一点点无拨啥道理!耐自家也去想想看,耐做个倌人末,几花客人做仔去,倒勿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故末啥道理囗?也亏耐哚有面孔说得出!”翠凤笑道:“为啥说勿出嗄?倪是做生意,叫无法(口宛)。耐搭我一年三节生意包仔下来,我就做耐一干仔,蛮好。”子富道:“耐要想敲我一干仔哉!”翠凤道:“做仔耐一干仔,勿敲耐敲啥人嗄?耐倒说得有道理。”子富被翠凤顶住嘴,没得说了。停了一会,翠凤道:“耐有道理末,耐说囗。啥勿响哉嗄?”子富笑道:“阿有啥说嗄,拨耐钝光哉囗。”翠凤也笑道:“耐自家说得勿好,倒说我钝光。”
谈笑之间,早又上灯以后。小阿宝送上票头一张,呈与罗子富。子富看毕,授与王莲生。莲生慌的接来看,是洪善卿催请子富的,便不在意。再看下面,另行添写有“莲翁若在,同请光临”八个字。莲生攒眉道:“我匆去哉囗。”子富道:“善卿难得吃台把酒,耐原去应酬歇,就匆叫局也无啥。”黄翠凤道:“王老爷,耐酒倒要去吃哚,耐勿去吃酒,倒拨沈小红哚好笑。我说耐只当无拨啥事体,酒末只管去吃,吃仔酒末就台面浪约好两个朋友,散下来一淘到小红搭去,阿是蛮好?”莲生一想勿差,就依着翠凤说,忙又吸了两口烟。来安领轿子来了,也呈上一张洪善卿请客票头。子富道:“一淘去哉(口宛)。”莲生点头说好。子富令喊高升。
高升回说:“轿子等仔歇哉。”于是,王莲生、罗子富各自坐轿,并赴公阳里周双珠家。
到了楼上,洪善卿迎着,见两位一淘来了,便叫娘姨阿金喊“起手巾”,随请两位进房。房里先到的有葛仲英、陈小云、汤啸庵三位;还有两位面生的,乃是张小村、赵朴斋。大家问姓通名,拱手让坐。外场已绞了手巾上来。汤啸庵忙问王莲生:“叫啥人?”莲生道:“我匆叫哉。”周双珠插嘴道:“耐本阿有啥勿叫局个嗄?”洪善卿道:“就叫仔个清倌人罢。”汤啸庵道:“我来荐一个,包耐出色。”遂把手一指,“耐看囗。”王莲生回头看时,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个清倌人,羞怯怯的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罗子富先过去弯着腰一看,道:“我只道是双宝,倒勿是。”周双珠道:“俚叫双玉。”王莲生道:“本堂局蛮好,写末哉。”
洪善卿等汤啸庵写毕局票,即请入席。大姐巧囡立在周双玉身傍,说道:“过去换衣裳哉(口宛)。”双玉乃回身出房。
第九回终。
第十回 理新妆讨人严训导 还旧债清客钝机锋
按:周双玉踅进对过自己房里,巧囡跟过来问双玉道:“出局衣裳,无(女每)阿曾拨来耐?”双玉摇摇头。巧囡道:“我去搭耐问声看。耐拿鬓脚来刷刷囗。”说了,忙下楼去问老鸨周兰。双玉自把保险台灯移置梳妆台上,且不去刷鬓脚,就在床沿坐下,悄悄的侧耳而听。
原来周双玉房间底下乃是老鸨周兰自已卧室,那周双宝搬下去铺的房间却在周双珠的房间底下。当时听得老鸨周兰叫巧囡掌起灯来,开橱启箱,翻腾一会;又咕咕唧唧说了许多闲话,然后出房;却又往双宝房背后去,不知做甚么,一些也听不见。
双玉方才丢开,起身对镜,照见两边鬓脚稍微松了些,随取抿子轻轻刷了几刷,已自熨贴。只见巧囡怀里抱着衣裳,同周兰上楼来了。双玉收过抿子,便要取衣裳来穿。周兰道:“慢点嗄,耐个头勿好(口宛),啥毛得来。”乃将手中揣着的豆蔻盒子放下,亲自动手替双玉弄头。捏了又捏,揿了又揿,浓浓的蘸透了一根子刨花浸的水,顺着螺丝旋刷进去,又刷过周围刘海头。刷的那水从头颈里直流下去,连前面额角上也亮晶晶都是水渍。双玉伸手去拭,周兰忙阻止道:“耐(要勿)动囗。”遂用手巾在头颈里略掩一掩,叫双玉转过脸来,仔细端详一回,说:“好哉。”
巧囡在傍提着衣裳领口,伏侍双玉穿将起来,是一件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滚湖色宁绸棉袄。巧囡看了道:“实概件衣裳,我好像勿曾看见歇。”周兰道:“耐末陆里看得见?说起来还是大先生个哉。俚哚姊妹三家头,才有点怪脾气。随便啥衣裳哉,头面哉,才要自家撑得起来;别人个物事,就拨来俚,俚也匆要。双珠个头面末,也匆算少。单说衣裳,是陆里及得来阿大搭阿二嗄?比仔双珠要多几花哚!俚哚嫁出去辰光,拣中意点末拿仔去,剩下来也有几箱子。我收捉仔起来,一直用勿着,还有啥人来着囗?就拨来双宝着过欧,也匆多几件。还有几几花花,连搭双宝也匆曾看见歇,(要勿)说啥耐哉。”
双玉穿上棉袄,向大洋镜前走了几步,托起臂膊,比比出手。周兰过去把衣襟绉纹拉直些,又唠叨说道:“耐要自家有志气,做生意末巴结点,阿晓得?我眼睛里望出来,无啥亲生勿亲生,才是我囡仵。耐倘然学得到双珠阿姐末,大先生、二先生几花衣裳头面,随便耐中意陆里一样,只管拿得去末哉。要像仔双宝样子,就算是我亲生囡仵,我也匆高兴拨俚(口宛)。”双玉只听着不言语。周兰问他:“阿听见?”双玉说:“听见哉。”周兰道:“价末耐也答应声囗,啥一声也匆响嗄?”
巧囡听台面上叫的局先已到了,急取豆蔻盒子,连声催促,方剪住周兰的话头,搀了双玉,往前便走,却忽然想起银水烟筒来。巧囡道:“就三先生搭拿仔根罢。”周兰道:“勿要!耐到双宝搭去拿得来。双宝一根末让俚用仔,我再拿一根出来拨来双宝。”
巧囡赶着跑去。周兰又教导些台面规矩与双玉听,并说:“耐勿晓得末,问阿姐好哉。阿姐搭耐说啥闲话,耐听好仔,(要勿)忘记。耐要是匆肯听人闲话,我先搭耐说一声,耐自家吃苦,到底无啥好处。”周兰说一句,双玉应一声。须臾,巧囡取银水烟筒回来,周兰自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