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海上花开(15)

作者:张爱玲


于是大家或坐或立,随意赏玩。园中芳草如绣,碧桃初开,听那黄鹂儿一声声好像叫出江南春意。又遇着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礼拜日,有踏青的,有抬翠的,有修楔的,有寻芳的。车辚辚,马萧萧,接连来了三四十把,各占着亭台轩馆的座儿。但见钗冠招展,履舄纵横;酒雾初消,茶烟乍起;比极乐世界“无遮会”还觉得热闹些。

忽然又来了一个俊俏怜俐后生,穿着挖云镶边马甲,洒绣滚脚套裤,直至前轩站住,一眼注定张蕙贞,看了又孜孜的笑。看得蕙贞不耐烦,别转头去。王莲生见那后生大约是大观园戏班里武小生小柳儿,便不理会。那小柳儿站一会,也就去了。

黄翠凤搀了金凤,自去爬着栏杆看进来的马车。看不多时,忽招手叫罗子富道:“耐来看囗!”子富往下看时,不是别人,恰是沈小红,随身旧衣裳,头也没有梳便来了,正在穿堂前下车。子富忙向王莲生点首儿,悄说:“沈小红来哉。”莲生忙也来看,问:“来哚陆里?”翠凤道:“楼派来哉呀。”

莲生回身,想要迎出去。只见沈小红早上楼来,直瞪着两只眼睛,满头都是油汗,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娘姨阿珠、大姐阿金大,径往前轩扑来。劈面撞见王莲生,也不说甚么,只伸一个指头照准莲生太阳里狠狠戳了一下。莲生吃这一戳,侧身闪过一傍。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胸脯,一手轮起拳头便打。蕙贞不曾提防,避又避不开,挡又挡不住,也就抓住小红,一面还手,一面喊道:“耐哚是啥人嗄!阿有啥勿问情由就打起人来哉嗄!”小红一声儿不言语,只是门打,两个扭结做一处。黄翠凤、金凤见来势没悍,退人轩后房里去,赵家(女每)也不好来劝。罗子富但在傍喝教沈小红:“放手,有闲话末好说个(口宛)!”小红得手,如何肯放?从正中桌上直打到西边阑干尽头,阿珠、阿金大还在暗里助小红打冷拳。

楼下吃茶的听见楼上打架,都跑上来看。莲生看不过,只得过去勾了小红臂膊要往后扳,却扳不动,即又横身插在中间,猛可里把小红一推,才推开了。小红吃这一推,倒退了几步,靠住背后板壁,没有吃跌。蕙贞脱身站在当地,手指着小红,且哭且骂。小红要奔上去,被莲生叉住小红两肋,抵紧在板壁上,没口子分说道:“耐要说啥闲话搭我说好哉,勿关俚啥事,耐去打俚做啥?”小红总没听见,把莲生口咬指掐。莲生忍着痛苦苦央告。

不料,刺斜里阿珠抢出来,两手格开莲生,嚷道:“耐来帮啥人嗄,阿要面孔!”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也嚷道:“耐倒帮仔别人来打倪先生哉,连搭倪先生也匆认得哉!”两个故意和莲生厮缠住了。小红乘势挣出身子,呼的一阵风赶上蕙贞,又打将起来。莲生被他两个软禁了,无可排解。

蕙贞本不是小红对手,更兼小红拚着命,是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早打得蕙贞桃花水泛,群玉山颓,素面朝天,金莲堕地。蕙贞还是不绝口的哭骂。看的人蜂拥而至,挤满了一带前轩,却不动手。莲生见不是事,狠命一洒,撇了阿珠、阿金大两个,分开看的人,要去楼下喊人来搭救。适遇明园管帐的站在帐房门口探望,莲生是认得的,急说道:“快点叫两个堂倌来拉开仔囗,要打出人命来哉呀!”说了,又挤出前轩来。只见小红竟揿倒蕙贞,仰叉在地;又腾身骑上腰胯,只顾夹七夹八瞎打。阿珠、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蕙贞两手,动弹不得。蕙贞两脚乱蹬,只喊救命。

看的人也齐声发喊,说:“打勿得哉!”

莲生一时火起,先把阿金大兜心一脚踢开去。阿金大就在地下打滚喊叫。阿珠忙站起来奔莲生,嚷道:“耐倒好意思打起倪来哉,耐阿算得是人嗄!”一头撞到莲生怀里,连说:“耐打囗 耐打囗!”莲生立不定脚,往后一仰,倒栽葱跌下去,正跌在阿金大的身上。阿珠连身撞去,收礼不来,也往前一扑,正伏在莲生的身上。

五个人满地乱打,索性打成一团糟,倒引得看的人拍手大笑起来。

幸而三四个堂倌带领外国巡捕上楼,喝一声:“不许打!”阿珠、阿金大见了,已自一骨碌爬起。莲生挽了堂倌的手起来。堂倌把小红拉过一边,然后搀扶着蕙贞坐在楼板上。小红被堂倌拦截,不好施展,方才大放悲声,号陶痛哭,两只脚跺得楼板似擂鼓一般。阿珠、阿金大都跟着海骂。莲生气得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还是赵家(女每)去寻过那一只鞋给蕙贞穿上,与堂倌左提右挈,抬身立定,慢慢的送至轩后房里去歇歇。

巡捕扬起手中短棒,吓散了看的人,复指指楼梯,叫小红下去。小红不敢倔强,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自回。

莲生顾不得小红,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只见管帐的与罗子富、黄翠凤、黄金凤簇拥在那里讲说。张蕙贞直挺挺躺在榻床上,赵家(女每)替他挽起头发。王莲生忙问如何,赵家(女每)道:“还好,就肋里伤仔点,勿碍事。”管帐的道:“勿碍事末也险个哉!为啥勿带个娘姨出来?有仔个娘姨来里,就吃亏也好点。”王莲生听说,又添了一桩心事,踌躇一回,只得央黄翠凤,要借他娘姨赵家(女每)送转去。

翠凤道:“王老爷,我说耐要自家送得去好。倒勿是为啥别样,俚吃仔亏转去,俚哚娘姨、大姐、相帮哚陆里一个肯罢嗄?倘忙喊仔十几个人,赶到沈小红搭去打还俚一顿,闯出点穷祸来,原是耐王老爷该晦气。耐自家去末,先搭俚哚说说明白,阿是嗄?”管帐的道:“说得勿差,耐自家送转去好。”

莲生终不愿自己送去,又说不出为什么,只再三求告翠凤。翠凤不得已应了,乃嘱咐赵家(女每)道:“耐去搭俚哚说,事体末有王老爷来里,教俚哚(要勿)管帐。”又说:“蕙贞阿哥,阿是?耐自家也说一声末哉。”张蕙贞点点头。

管家高升在房门口问:“阿要喊马车?”赵家(女每)道:“才去喊得来哉(口宛)。”高升立即去喊。赵家(女每)将银水烟筒交与黄翠凤,便去扶起张蕙贞来。

蕙贞看看王莲生,要说又没的说。莲生忙道:“耐气末(要勿)气,原快快活活转去,赛过拨一只邪狗来咬仔一口,也无啥要紧。耐要气出点病来,倒犯勿着。我晚歇转来仔就来,耐放心。”蕙贞也点点头,搭着赵家(女每)肩膀,一步一步硬撑下梯。管帐的道:“头面带仔去囗!”王莲生见桌上一大堆零星首饰,知是打坏的,说道:“我搭俚收捉末哉。”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说:“磕在楼下阶台上,瘪了。”莲生一总拿手巾包起。黄翠凤催道:“倪也转去哉(口宛)。”说着,挈了金凤先行。王莲生乃向管帐的拱手道谢,并说:“所有碰坏家生,照例赔补。堂倌哚另外再谢。”管帐的道:“小意思,说啥赔嗄。”

罗子富也向管帐的作别,与王莲生同下楼来。问高升,知道张蕙贞、赵家(女每)已同车而去,黄翠凤妹妹还等在车上。王莲生趁了罗子富的车,一径归至四马路尚仁里口歇下。

罗子富请王莲生至黄翠凤家。上楼进房,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请莲生吸烟。

翠凤方脱换衣裳,见了道:“王老爷半日勿用烟哉(口宛),阿瘾嗄?”随叫小阿宝:“耐绞仔手巾,搭王老爷来装简烟。”莲生道:“我自家装末哉。”翠凤道:“倪有发好个来里,阿好?”随叫小阿宝去喊金凤来拿。金凤也脱换了衣裳,过来见莲生,先笑道:“阿唷!王老爷,要吓煞哚!我吓得来拖牢仔阿姐,说:‘倪转去罢!晚歇打起倪来末,那价囗?’王老爷阿吓嗄?”莲生倒不禁一笑。罗子富、黄翠凤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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