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去死(36)
作者:九把刀
二百年了,全球各國都習慣了「永生人的存在」這句話,文法有很明顯的毛病,擺明了是寫給一個世紀以前的活人看的。
實際上,在地球上永生不滅的人類達到了一百二十八億,活人僅剩三十五億。
應該被習慣的、被包容的,是微量出生的活人。
不僅人類的醫療行為改變了,保險公司的制度也變了,法律的精神與形式都變了!債權法、遺產法、刑法的度量等等,全部都變了。
絕大多數的永生人對活人非常友善,畢竟看見活人,就等於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永生人總是告訴活人,沒關係的,放輕鬆,一切都會很好很好的。
3
「小強,跟叔叔阿姨說再見。」一個女子向眾永生人微笑。
「叔叔阿姨再見!」蛀牙的小孩跟大家揮揮手。
醫院候診大廳的電視,從卡通頻道又切回即時新聞。
比起上個世紀,現在的新聞平靜太多了。
零星的打架兇殺勒索強暴偷竊虐待當然還是有的,但不過就那麼幾件,彷彿人們對犯罪的想像力也降低了。尤其不管是活人對活人,活人對永生人,還是永生人對永生人,大規模的軍事戰爭都成了歷史。
也許是好事,人類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恆的狀態下,很大程度被遏止了。
「還爭什麼呢?美國就剩這麼大了。」這是美國總統無奈的口頭禪。
人類這種糟糕透頂、病毒般的生物數量太過龐大,照理對地球是很驚人的負擔,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沒事幹,總體消耗的能源卻沒有增加。
唯一惡化的是地球的氣候,因為自發性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永生人不少,政府到處興建的焚化爐一直都沒有停止過排放屍煙,地球暖化的趨勢始終停不下來,這一百年來北極冰層融化,淹掉了三個活人國、二十一個永生人國,還有四個永生人國今年夏天就得面臨舉國遷徒的壓力。
……算了,那些不過是世界大事,張嬸想管管不了,也沒興趣。
張嬸最大的樂趣,就是跟幾個同樣逛醫院成癮的老朋友,一起在醫院大廳閒話家常,聊聊一個世紀以前人類社會的模樣。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樣,一堆永生人眾在一起最常聊的話題,就是感嘆現在的活人生活沒有力氣,跟自己還活著的時代實在差多了。
一個模樣四十幾歲,實際上已過世四十年的陳太太說:「我那孫子,你們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幾歲了,就整天窩在家裡打電玩、上網聊天,前幾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認真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沒想到他竟然說算了吧,反正最後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給他一台電腦人生就能夠繼續下去了!」
馬上就有人附和,白髮蒼蒼堅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搖頭,說:「真無賴啊,抱歉這麼說妳孫子。我以前每天晚上開計程車開到半夜才回家,為的不就是給小孩更好的環境嗎?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難怪沒有動力打拼!」
「不是因為沒有小孩所以沒動力打拼,是不想給自己壓力,所以乾脆不生小孩。」十年前才脫離活人世界的胡大媽說來就有氣。
「對!就是這樣!」眾人齊聲稱是。
「別說孩子了,我現在覺得養一條活潑潑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兩個活小孩相處要有朝氣多了。他們就光是躲在房間裡,整天不曉得在做些什麼,音樂開得很大,不讓我們聽到他們在裡面的動靜。」非常囉唆的江嫂摸著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臟。
「唉,要是我能乾脆睡著的話,我就不必擔心那麼多了。」當了八十年公務員的盧先生說。
「說到睡覺,我老是叫我們家還在念高中的小寶貝不要熬夜念書,想睡就睡,免得將來死後想睡一下都沒辦法啦。我啊,別的不想念,就惦著能像以前那樣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還很年輕的蔡小姐幽幽地說。
「他們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著他們沒把桌上的東西吃乾淨,心裡多難受啊,這不是說要節儉什麼的,而是……唉,你們大家都知道的。他們還搞什麼節食、減肥呢?有那種毅力跟心思的話,不如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吧!」胡大媽又是一陣義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評,一起了頭就說了個沒完。
這個話題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係,其實是長久以來長輩對後輩的不滿。
不論在哪個時代,長輩都熱衷看扁後輩,認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折、缺乏鞭策、抗壓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礙遠遠沒有「過去的年代」來得巨大,過往的優良價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臨消逝的危機。
自上帝冬眠後一百年的今日,同樣話題已變形為永生人對活人的憂心忡仲。
張嬸也插了幾句碎嘴的話,但張嬸只是想讓大家知道她與所有老朋友同在,並不是真的對她的孩子、孫子、曾孫、曾曾孫不滿。她擁有過的已經太多了。
話題稍歇。
一個最近幾年很少發言的鄭先生罕見地站起來,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光。
「對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別了。」鄭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麼意思?」胡大媽出口。
「我活得夠久了,昨天我已經申請到了人道灰飛煙滅的號碼牌,下個月五號,我就要離開大家了。」鄭先生露出堅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嗎?」張嬸幫他算了一下。
以鄭先生五十六歲因胰臟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個世紀以前的計算方式,現在不過是八十六歲。
八十六歲……難道八十六歲就滿足了嗎?
「夠了夠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曉得做些什麼,每天都這樣過下去,昨天跟今天一樣,今天跟明天一樣,明天跟一百年後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可以了,我很滿足。」鄭先生的談吐很有禮貌,但態度卻很堅定。
「你有我們啊。我們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嗎?別忘了你還有家人呢。」盧先生語氣很惋惜。
「……家人嗎?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是一起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其實我們不是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變地過下去,心都厭了。」鄭先生用平淡的聲調繼續說道:「就跟那一個《去他媽的無盡永生》的作者一樣,最後他寫了二十五本書去探討永生的意義,最後還不是沒有結論,只能選擇繼續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義啊……」胡大媽有點困惑了。
「我想,或許人生真的沒有意義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義,那就留給需要人生意義的人繼續去尋找,我呢,只知道……足夠了,我可以沒有意義地離開這個世界,沒有關係。」鄭先生看起來,似乎已經將這件事想過無數次,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大家一時無語。
不管離開的理由是什麼,常常碰面的幾張面孔,又要少一個……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許灰飛煙滅之後,靈魂才能真正從這個身體裡解脫出去吧。那就祝福鄭先生吧。」
鄭先生微笑:「謝謝。」
盧先生也加入鼓勵的行列,握著鄭先生的手說:「聽人說,說不定灰飛煙滅後就能飛昇到另一個空間,也許是天堂!」
鄭先生微笑:「也許吧。」
也許吧。
也許吧。
看著鄭先生輪流跟大家握手道別,張嬸心裡,真有說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裡,也有一張號碼牌。
4
天空很藍。
在公園散步了兩個多小時,張嬸的腦中一直重複著鄭先生那一席道別。
比起鄭先生,張嬸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要長得多,多了六十幾年。
在這多出來的六十幾年裡,自己的確就像鄭先生所說的那樣,一日又一日地重複一成不變的生活。這樣有什麼不好,自己也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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