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68)

作者:李碧华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上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真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得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绮年玉貌,万种*”,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生死桥 [伍](13)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击。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了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握手作拳是玳玳花……

然而那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又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菰片、糯米片、粽子……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的,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定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要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莺莺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

不知莺莺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

丹丹被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岔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干,反正饿不死,也*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生死桥 [伍](14)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吗?”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

“仲明,你怎地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问:‘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痣,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临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地会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痣,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她。”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

“嗳,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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