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66)
作者:李碧华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份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脸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拾玉镯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歇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是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苟念,没招摇到他身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是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后来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生死桥 [伍](9)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岁——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地,半点水也泼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跟师父有点生疏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了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士。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做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俨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擘。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有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等的间接广告,出现在报上。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持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
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做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的。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嗒”地打了榧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几,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作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只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生死桥 [伍](10)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怀玉。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地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情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己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音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看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倨傲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
“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上一篇:诱僧
下一篇: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