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14)

作者:余华


林祥福看见这些男人说话时都是弯身凑向炭盆,只有这位清瘦的顾益民笔直坐在椅子里,他的双手没有伸向炭盆,而是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嘴里哈出的热气在他脸上消散,他一直在凝神静听。

这时候奶妈出来了,林祥福从她手中接过吃饱后已经睡着的女儿。奶妈离去后,那文铜钱仍然在林祥福手掌上,这使他有些苦恼。顾益民注意到了林祥福的处境,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林祥福知道应该将这一文铜钱放回口袋了。

顾益民说话了,这位神情严肃的男子说话时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说:“祭天的燔柴和三牲我已准备好,城隍阁的道士我也去说过了,明天就可以祭拜,就看能祭拜多久。这一次祭拜不同平常祭日、祭月、祭祖、祭土地,不是一日的祭拜就可收效的,常言道日久见人心,天也是一样的。”

此后的三天,林祥福怀抱饥饿中的女儿,在只有白雪没有人影的街上走到城隍阁前的空地时,看见了溪镇的生机。

第一天,一张长方桌旁围着几十人,他们在雪中瑟瑟打抖,将一头羊放到桌子上。林祥福看见羊的眼睛,行将被宰割时的眼睛清澈明净,一把利刃刺进它的身体后,它的眼睛混浊起来了。接着他们将一头公猪架到桌子上,桌子上已积下一层薄冰,公猪从这边放上去,又从另一边滑落,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公猪挣扎的嚎叫变成苦笑般的低鸣,忙乱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这是雪冻以来林祥福第一次听到溪镇的笑声。后来是八个强壮的男人按住公猪的四只脚,屠刀才砍了下去,猪血喷涌而出,洒在人群里,也洒在雪地上。最后他们将一头牛搬上桌子,因为等待得太久,牛已经冻僵了,它的眼睛半开半闭,眼神里有着行将入睡的温顺。一把屠刀刺进牛的胸膛,牛仿佛被惊醒似的抽搐起来,它发出一声漫长沉闷的叹息声。

第二天,林祥福走过城隍阁时,看见里面挤满跪拜的人,殿上摆着一个大坛,燔烧三牲,馨香阵阵飘来。阁中道士分左右站立在殿上,手执笛、箫、唢呐和木鱼,在木鱼的节奏里,笛声、箫声和唢呐声优雅四起,响彻在梁柱之间,飘扬在雪花之中。里面屈膝跪地的人手胸着地,叩头至手,他们的身体在音乐声里如同波浪似的整齐起伏。

第三天,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城隍阁外面的空地上跪下了一百多个祭天的男女,阁中雅音齐奏,他们的身体一起一伏。这里的积雪祭拜前清扫过了,不到三天又回来了,林祥福看不见他们的小腿,积雪漫过他们的膝盖,仿佛抹去了他们的小腿,他们嘴里哈出的热气汇集到一起成为升腾的烟雾,在灰白的空中炊烟般散去。

二十

这一天林祥福认识了陈永良。当时陈永良第二个儿子出生三个月,是这个孩子的哭声把林祥福召唤到陈永良这里。在这两个房间的家中,林祥福感受到了温馨的气息,满脸络腮胡子的陈永良怀抱两岁的大儿子,他的妻子李美莲正在给三个月的小儿子喂奶,一家人围坐在炭火旁。

林祥福来到他们中间,陈永良给了他一只凳子,让他坐到炭火旁。与溪镇其他女人木然的表情不一样,李美莲把女孩抱到胸口时,林祥福看见一个母亲的神情,李美莲赞叹女孩的美丽,既而赞叹女孩身上大红绸缎的衣服和帽子,赞叹手工缝制的细致,她摘下女孩的绸缎帽子,不断凑到女孩的头发上闻一闻。这时的陈永良抱着两个儿子,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很久没有感受家庭气息的林祥福,见到这样的情景时,心里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遭遇不测,女儿是不是可以留在这户人家?

对溪镇口音有所了解的林祥福,从说话的语调里听出来他们也是外乡人。陈永良告诉林祥福,他们的家乡往北五百里,因为连续不断的旱灾,他们只能背井离乡,一路南下,靠打短工为生,挑担扛包拉板车,还做过船夫,陈永良说他是用手划船,不是万亩荡水面上的船家那样用脚划船。直到两年前遇上顾益民,才结束漂泊的生涯,在溪镇住了下来。陈永良用平和的语气讲述他们带着刚出生的第一个儿子,在餐风露宿和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如何艰难度日。

陈永良一家是在沈店遇到顾益民的,当时顾益民有一批绸缎要从沈店带回溪镇,雇用了四个脚夫,陈永良是其中的一个。陈永良挑着绸缎和其他三个短工向溪镇走去时,他的妻儿紧随其后。与陈永良一样,李美莲也挑着一付担子,担子的一头放着衣物和棉被,另一头是他们的儿子。本来应该是陈永良的担子,来到李美莲的肩上。坐在轿子里的顾益民和陈永良一路交谈,知道了他们的身世,知道陈永良的妻儿之所以同行,是他们没有住宿。顾益民看着挑着担子的李美莲疲惫地跟在丈夫后面,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为了跟上男人们快速的步伐,一直在小跑。途中她的儿子啼哭时,就抱起儿子,为了担子的平衡她将棉被放到空出来的这一头,然后解开胸前的衣服,右手托着儿子,给儿子喂奶,左手扶住挑着的担子,继续小跑,她喘气的声音就像拉动的风箱声,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脸上的汗水在跑动时不断被风吹落,然而她一直在微笑。到了溪镇,顾益民拿出工钱让那三个脚夫回家,把陈永良一家留了下来。

林祥福从陈永良的讲述里,知道他所说的顾益民,就是四天前见到的那个清瘦的男子。林祥福想起顾家又高又长的围墙,问陈永良那宅院究竟有多大。陈永良摇摇头,他说虽然常去顾益民府上,经常是到大堂为止,偶尔会去书房,再里面是个什么世界不得而知。陈永良说完以后,安静地看着林祥福。林祥福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讲述,林祥福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从北边过来的。”

林祥福说完以后,看见陈永良脸上出现一丝迷惑,就加上一句,说他以前学过木工活。陈永良问他学的是什么木工,林祥福回答:

“硬木。”

陈永良眼中出现羡慕的神色,他说他也学过木工,不过他学的是低等的大锯匠和扛房工人。

林祥福摇摇头,他说:“木工里只有分门别类,没有高低之分。大锯匠手艺好的锯缝极细,不糟蹋木料;扛房工人也讲究,不能让抬扛夫的肩膀受不了。”

李美莲喂完奶之后,没有马上将孩子还给林祥福,两个男人在那里交谈的时候,她试着让孩子站在自己的腿上,她感到孩子的腿在用力时,发出惊喜的叫声,说这孩子很快就会站直走路了。李美莲由衷的喜悦感染了林祥福,使他坐在这里没有了生疏之感。

有过漂泊经历的陈永良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林祥福外表凄凉,语气谦和,却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体内有着蓬勃生机。

林祥福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孩子吃饱以后起身离去,陈永良的真诚和李美莲的热情让他坐了很长时间,这是他在溪镇雪冻时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情绪。他走进过不少人家,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林祥福觉得雪冻渗透进所有人的家中,可是在陈永良这里,雪冻被关在了门外。

这里有红彤彤的炭火,一个随遇而安的男人,一个知足而乐的女人,还有两个初来人间的男孩。林祥福不愿意从凳子上站起来,长时间孤单的生活使他这一刻倍感温暖。当李美莲递给他一碗热气蒸腾的粥汤时,他发现自己接住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他知道这碗粥汤在雪冻时意味着什么,他们这是将自己的生命分给了他一部分。他把他们的大儿子抱到自己的腿上,一边用嘴吹着粥汤一边小心喂给孩子,自己一口没喝。陈永良和李美莲无声看着他,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喝着自己手中的粥汤,白色的粥汤沾在陈永良的胡子上。等陈永良的大儿子喝完以后,林祥福起身告辞,将两文铜钱,不是一文铜钱,悄悄放在凳子上,他突然羞怯起来,不像此前那样伸出右手将铜钱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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