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13)
作者:余华
接下去这个有着与小美相似身影的女子,见到了一个慌张的男人。林祥福从椅子里站起来时似乎是跳了出来,抱起桌子上啼哭的婴儿两步跨到门口,他拉了几次房门才意识到没有拉开门栓,拉开门栓出去后,他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响了下去,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又从楼梯响了上来,他怀抱婴儿满脸通红回到房间里,把几文铜钱放在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转身出门,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楼梯响了下去,消失在外面的小巷里。
十八
此后的几天,林祥福继续在溪镇的街上游走,他的眼睛锲而不舍去寻找,见到过几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却没有见到小美的面容。
溪镇房屋破败的大门外有着破败的半高腰门,零零星星,这是龙卷风刻下的伤痕,林祥福听过小美有关腰门的描述,知道这是为了阻挡猪狗的进入。不少人家门外安放一碗清水,有的人家还在门框上垂挂黑纱,林祥福知道这里面有人在龙卷风里丢失了性命。
放在门外的一碗水让林祥福伤感地想起自己的父母,在他家的门前也放过两碗水,一碗是母亲给父亲放的,一碗是他给母亲放的。
灾难之后的溪镇,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虽然林祥福会听到女人的低泣和男人的叹息,可是他们的忧伤如同微风般地安详。林祥福觉得溪镇对人友善,女儿因为饥饿啼哭之时,有人会主动上前,把他引到哺乳中的女人家里。林祥福离开溪镇时,一个挎着竹篮的陌生女子追上来,送给他红色绸缎的婴儿衣服和鞋帽,林祥福诧异之后说话时,陌生女子已经匆匆离去。林祥福看着这个陌生女子不愿回首的背影,心里忧伤地猜想,有一个婴儿在龙卷风里死去了,所以这身婴儿衣裳来到他的手上。
城外的人们小心翼翼收割起田地里残剩的庄稼,将树木重新植入泥土,将木船推回水中,将茅屋重新盖起。城里的砖瓦房虽然没有在龙卷风里倒塌,可是屋顶的瓦片飞走了,于是城外出现很多的瓦窑,烧瓦的烟柱同时伸向空中时犹如一片杉树林。
在秋风吹落树叶之初,林祥福怀抱女儿离开了溪镇。接下去的三个多月里,林祥福向南而行,继续寻找那个名叫文城的城镇。他沿途打听,还是没有人知道文城。文城在林祥福心中虚无缥缈起来,他仍然南行,越往南走,听到的说话腔调越是古怪,越不像小美和阿强对话时的腔调。他因此终止了旅程,在一座桥上坐了很长时间,仔细回味之后,觉得他去过的城镇里,溪镇最像阿强所说的文城,他意识到阿强所说的文城是假的,阿强和小美的名字应该也是假的。
历尽千辛万苦,没有找到小美,他心里凄凉起来,那一刻他想回家了,他想到那头红缨飘飘铃铛声声的毛驴,想到家乡的田地和宅院。他摸了摸女儿衣服里的银票和自己身上的银元,想着渡过黄河后要去找到那家驴户,赎回自己的毛驴,回到家乡后要赎回抵押的田地。
然而女儿改变了林祥福的想法,当时他站在一座桥上,右手扶住女儿,试图让她站在他的左手上,他感觉她的双腿在使劲,似乎要站住了,他在桥上发出了笑声,这是他离家南行以来的第二次笑声,第一次笑声是在那场龙卷风过后,女儿失而复得之时。
林祥福决定重回溪镇,女儿需要母亲,他需要小美,他相信阿强所说的文城就是溪镇,虽然不知道他们此刻身在何处,他心想他们总有一天会回到溪镇,他将在溪镇日复一日等待小美的出现。
林祥福转身向北而行,在冬天飞扬的雪花里再次走进溪镇。
十九
这场长达十八天的大雪刚刚来到时,溪镇的人们没有感到这是灾难降临,以为只是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尽管鹅毛一样的雪花很快就将屋顶和街道覆盖成了白色,人们仍旧相信大雪在天亮之前就会停止,日出的光芒会让积雪慢慢融化。然而大雪没有停止,太阳的光芒也没有照耀溪镇,此后的十八天里,雪花不断飘扬,时大时小,虽有暂停的时候,可是天空一刻也没有改变它灰白的颜色,灰白的天空始终笼罩溪镇。
林祥福怀抱女儿,在积雪越来越厚的街道上艰难跋涉,为女儿寻找奶水。当时的林祥福将棉袍的下摆卷起后包住胸前棉兜里的女儿,行走时小腿深陷于积雪之中,飞扬的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也染白了他的衣服,使他沉没在白色的静谧之中。
林祥福在见不到人影的街上前行,女儿在怀中啼哭,这是饥饿的声音。他一边艰难行走一边仔细聆听两旁房屋里有没有婴儿的哭声,如果他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去敲开那家的屋门。
进屋后他的右手伸过去,手掌上放着一文铜钱,乞求地看着正在哺乳的女人,她们的男人从他手掌上拿走铜钱,拿走铜钱就是同意他的请求,他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欣慰的神色。他取下胸前的棉兜,将女儿递过去,看到女儿终于到达那些女人温暖的胸怀,他的体内就会出现一股暖流。当女儿的小手在她们胸口移动时,他会眼睛湿润,他知道她抓住了,就像是脚踩在地上一样。
雪冻的溪镇,每一天的黎明从灰白的天空里展开,每一天的黄昏又在灰白的天空里收缩,来到的黑夜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溪镇陷入在深渊般的漆黑之中。
溪镇的人们开始觉得这纷纷扬扬的雪花将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会像他们的生命一样持续下去,于是悲观的情绪越过腰门穿过屋门袭击他们了,他们时常怀疑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阳光。这样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蔓延,林祥福推门而入时,溪镇的男人差不多都会用可怜的声调问他:
“这雪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林祥福摇摇头,他不知道。怀抱女儿的林祥福走遍了溪镇,用手指敲开一扇又一扇屋门。溪镇的女人在面对雪冻时,比男人坚强和平静,尽管她们脸上都挂着麻木的表情,可是她们一如既往操持家务。正是她们在屋内的走动,使林祥福感受到雪冻的溪镇仍然有着人间气息。
这一天,林祥福来到了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家中。顾益民的买卖多而广,既是本地钱庄的主人,也是西山金矿的主人,还在溪镇、沈店等地开设多家绸缎商号,专与上海、苏州、杭州一带的绸缎掮客来往,与其他商号坐收其利不同,他的伙计时常带着货样走街穿巷招揽顾客。
林祥福初次见到这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时,不知道他在溪镇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仍然是婴儿的哭声指引他来到这气派的深宅大院,林祥福走过一段又高又长的围墙时,看见里面的大树戴满积雪。朱红大门没有紧闭,留出一条门缝,让他看见里面庭院的积雪已被清扫,婴儿的哭声就是从那里隐约传来,林祥福迟疑之后走了进去。
他走到宽敞的大堂,两根粗壮的圆柱支撑着上面的横梁,有十多人分坐在两旁的椅子里,六个炭盆分成两排,供他们烤火取暖,一个清瘦黝黑的男子坐在正面主人的位置上。他们正在议论什么,看见林祥福走进来,停止了说话,诧异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林祥福伸出放有一文铜钱的右手,说出自己的来意后,顾益民,就是那位清瘦的男子扭头对一位仆人说:
“叫奶妈过来。”
仆人进去后,奶妈出来了。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走到林祥福面前,她淡漠地看了一眼林祥福手掌里的铜钱,接过他的女儿,转身走回里面的房间。林祥福的手仍然伸在那里,奶妈没有拿走他的铜钱。客厅里的人不再注意他,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林祥福听着他们飞快的语速,是在议论持续了十五天的雪冻。
坐在这个大堂里的都是溪镇有身份的人,他们说应该拿出三牲来祭拜苍天,他们似乎信心十足,认为祭拜苍天之后大雪就会停止。同时他们又在唉声叹气,说牲口都已冻死,不知道谁家还有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