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词汇里的中国(3)
作者:余华
我从来没有坐过如此拥挤的火车,车厢里全是逃离北京的大学生,人和人挤在一起几乎都没有了缝隙。麻烦的是,火车驶出北京一个小时后,我必须去一趟厕所,我使劲往车厢厕所的方向挤过去,挤到一半的路途时,我知道挤过去也没有用了,我听到有人吼叫着使劲拍打厕所的门,可是厕所里也挤满了人,里面人的喊叫着说 门无法打开。我只好将尿憋了三个小时,到了石家庄我立刻下车,出站后先去了一趟厕所,然后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当时石家庄的一家文学杂志的主编打了一个请求援助的电话,这位主编在电话里听完我的讲述之后说: “现在这么乱,你那里都别去了,住下来给我们写小说吧。”我在石家庄住了一个多月,心猿意马地写着小说。最初的时候,电视上每天都在播出抓到了通缉令上的大学生,而且是以滚动的形式反复播出。这样密集的滚动播出,以后只有在奥运会期间中国运动员拿到金牌时才会出现在电视上。我身处他乡,在陌生的旅馆房间里,看着电视上被捕大学生茫然的表情,听着播音员激昂的声音,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怖。
突然有一天,电视的画面完全变了,没有了抓到通缉学生的滚动画面,也没有了得意洋洋的解说。虽然抓捕行动仍然在进行,可是电视的播出重新回到了我熟悉的画面:我们的祖国到处都是繁荣的景象。播音员的声音,一天前还在慷慨激昂地控诉被捕学生的种种罪行,一天以后就变成了喜气洋洋地歌颂祖国昌盛的腔调。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天安门事件从中国的媒体上销声匿迹,就像赵紫阳的销声匿迹一样,以后我也没有看到过有关它的片言只语,好像这个事件从来没有发生过,它被彻底摒蔽了。即便是经历过一九八九年春夏游行的人,也似乎淡忘了,可能是后来的生活压力让他们无暇回忆往事。二十年过去以后,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出现了,就是在今天中国年轻的这一代里面,很少有人知道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事件,就是知道的人,也是含糊不清地说: “听说有过很多人的游行。”
二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我相信历史的记忆不会转瞬即逝。我想,参与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的每一个人,不管今天是什么立场,在某一天突然回首往事的时候,都会有属于自己的铭心刻骨的感受。
我的铭心刻骨的感受就是让我理解了“人民”这个词汇。一个人和一个词汇的真正相遇,有时候需要一个机会。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在其一生中遇到很多词汇,有些词汇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就理解了,有些词汇虽然相处了一生,可是仍然没有理解。
“人民”就是这样的一个难题。它是我最早认识和最早书写的词汇,其后又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流连忘返,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和响彻在我的耳边,可是它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我的内心。直到我二十九岁那一年,一个来自深夜的经历终于让我真正理解了这个伟大的词汇。当我和这个词汇有了真实的而不是虚拟的相遇,我所说的不是语言学或者社会学或者人类学意义上的相遇,而是人生经历里的一个真实的相遇,一个去除了所有理论和定义之后的活生生的相遇,然后我才能够告诉自己: “人民”这个词汇不是空的。因为我曾经见到过它有血有肉的模样,见到过它心脏的强烈跳动。
我对“人民”的理解,并不是来自于天安门广场百万人的大游行,而是发生在五月下旬深夜的一个小小经历。当时的北京已经戒严,学生和市民自发地守卫起了北京的各个交通要道,以及所有的立交桥和地铁出口,阻止全副武装的军人进入天安门广场。
那时候我住在北京东边十里铺的鲁迅文学院,我差不多每天中午骑着一辆各个部位都会发出响声,可是车铃不响的破自行车到天安门广场,在广场待到深夜或者凌晨才骑车回到学校。
一九八九年五月下旬的北京,中午很热,可是深夜就冷了。我记得有一天中午出发时,因为太热只是穿着一件短袖的衬衣,到了深夜的时候,我感到了寒冷,骑车从广场返回学校,冷风迎面吹来,让我身体的每个部位和破自行车的每个部位一样抖动起来。我骑车在路灯熄灭的街道上,月光为我指路。我愈往前骑车,愈是感到寒冷。在逐渐接近呼家楼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一股热浪在黑暗里轻微地涌来,随着我继续往前,热浪强烈起来了。接着,我听到远处有歌声在飘扬过来;再接着,我看见远处有灯光在闪烁。然后惊人的场景出现了,在热浪滚滚而来时,我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呼家楼立交桥,桥上桥下有一万多人守卫在那里,他们激情满怀,在夜空下高唱国歌: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
他们虽然手无寸铁,可是坚定自信,他们认为自己的血肉之躯可以阻挡部队和坦克。他们聚集在一起热气沸腾,彷佛每个人都是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这是我生命里重要的时刻。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光应该传得比人的声音远,人的声音又比人身上的热量 传得远。可是在我二十九岁的这个深夜,我发现自己错了。当人民圃结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传得比光要远,而他们身上的热量传得比他们的声音还要远。我终于真正理解了“人民”这个词汇。
领袖
我这里所说的领袖拥有这样的特权,就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国庆盛大游行时,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向游行的群众挥手,其他领导人没有挥手的权力,只能站在他身旁鼓掌。毫无疑问,这个领袖就是毛泽东。
文化大革命时期,毛泽东身穿军装登上天安门城楼,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髙兴?他常常脱下军帽,向游行的群众挥动起了手里的军帽。毛泽东最具魅力的挥手情景,应该是他畅游长江以后,身穿浴衣站在船头向两岸的群众挥手致意。
这位领袖将政治家的审时度势和诗人的我行我素集于一身,他的深谋远虑时常以即兴的方式表达出来。
文革开始,大字报出现了。这些张贴在街头墙上的大字报像中国传统建筑的窗户一样大,少则两张纸上下排列,多则五、六张纸贴成一排。这可能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书法展示,丑陋的字体遍布中国城镇的大街小巷,偶尔也有漂亮的字体。人们站在街头津津有味地阅读,虽然大字报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革命语言,可是大字报对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官员们开始指名道姓的批评,让阅赞的群众感到十分兴奋。
大字报的出现可以说是弱势群众挑战强势官员的最初行为,这样的行为受到共产党中央和北京的一些高官压制以后。毛泽东,这位强权人物不是利用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去纠正,而是采取了与弱势群众相同的做法,也写了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他在自己的大字报里指出,中国共产党内存在两个司令部,一个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另一个是资产阶级司令部。可以想象当时 群众的狂热,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写出了大字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毛主席也有着和普通群众一样的遭遇。不言而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刻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吞噬了中国。
综观中国的历史,无论是贵族出生,还是草根出生,凡是成为了皇帝的,都是约定俗成的皇帝嘴脸和皇帝言行。只有毛泽东例外,他成为领袖之后,常常不按领袖的方式出招,让他身旁的共产党领导们时时措手不及。毛泽东深知如何在群众中间煽风点火,文革初期他频频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狂热的革命学生和革命群众,让文化大革命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