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2)
作者:严歌苓
近傍晚时分,艾米莉走出Kmart。她为明天下午的咖啡约会买了件深蓝带白点的连衣裙。二十多年中,艾米莉只是在涓细地消耗已有的衣饰。她提着购物袋步上公共巴士。她觉得人们都看得出她正处于一场男女交往最紧张的阶段。车上的大部分人都苍老呆滞,曾经的辛劳使他们的形态多少走了样。在遇到罗杰前,她或许是她们中的一个。这样想,艾米莉心里一阵恐惧又一阵侥幸。
车经过热闹地带,一条狗的形影在艾米莉目光中掠了一下。她觉得它有些像彼得。她贴近窗口,见酷似彼得的黑狗坐在一个礼品店门口,嘴里叼着个旧礼帽。车恰给堵下,艾米莉看见一个过路人往礼帽中扔了两枚硬币。显然帽子里已盛了不少硬币,狗不得不吃力地抬高下巴。艾米莉一眼不眨地看着这条黑色老狗,她突然想,此一刻他身上或许落着两个人的目光。
艾米莉在下午三点穿上了新裙。保守、有点蠢里蠢气的恋人形象出现在镜子里。裙子陌生的凉滑使她感到微微受罪。她翻出已败色的化妆品,迟迟疑疑地画着一张七十岁的脸。这脸像汽车上的里程表,到了一定里程就停止计数了。她一切就绪等着四点钟的到达。它到了,过去了。艾米莉面对壁钟坐在散发着山姆气味的长沙发上,看着那根一步一顿走动的秒针取消了约会。雌狗露丝一秒钟的清静都不给她,用爪子飞快搔门,内里出来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声调,像哭丧,像撒泼。艾米莉想,以后决不带它去那个公园,使它尽快忘掉彼得。
艾米莉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失约的那个晚上,几个大汉不知从什么地方一蹿而上,罗杰从一个浅盹中乍然醒来,从他们的制服认出了大汉们是谁。他想叛卖他的人大概就是那个拥雅的中国妇人了。他从精神病院消失后,院方在一小时内就和他的家人串通了起来。于是家家户户的邮箱里都正出现着一张寻人启示,上面登着他十年前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从生物学家变为精神病者时拍摄的。在罗杰放弃抵抗时轻声对人们说:“请别碰我的狗。”他听着人们怎样执行了他的请求,将四处扑咬的彼得一棍子打入了沉默。他想起一个月前与彼得重逢的情景:他的低劣化妆竟瞒过了弟弟一家,而彼得却认出礼帽、墨镜、胡须下的他。
眼下罗杰所剩的惟一自由就是流泪了。他竟然会爱,会像生物一样本能地去爱一个雌性,一个亦进入暮年的异族雌性,尽管她叛卖了他。罗杰狂热地流着泪,呐喊、挣扎都在这泪水中了。这辆车严酷如囚车,正把他运载回去,回到植物而不是动物的生存状态中去。
人们发现不声不响长辞的艾米莉是四天后。公寓管理员见艾米莉订的中文报累积在她门口。他打开门,见艾米莉穿着新衣裙,脸上化着妆。医生的鉴定是,艾米莉大概死于心率衰竭。没人对这鉴定怀疑,都认为它自然极了,因为这个东方女人即便在年轻的时候,她的温良与那淡淡的风情都似乎由某种衰竭所致。人们忘了那条与她相依为命的狗,更不会知道,叫露丝的狗在艾米莉感到末日临近时被放逐了。此刻它正坐在那条长椅前,望着小路的尽头。它已学会了翻垃圾筒,靠上流人们狗们吃剩的食渣维生。它不知道世上已不存在一条叫彼得的雄狗。它就那样等在那里,一种优美的意境使它的丑陋和低贱消失了。对于雌狗露丝,整个空气都充满了彼得。
〖JY,2〗写于旧金山
〖JY,1〗1998年5月20日
方月饼
更新时间2009-4-22 11:15:41 字数:2282
月饼方的?想不通。也想不通怎么就比我们曾经那些圆的贵。付钱时,手指头乱了。
一只方月饼值我一小时的活儿。活儿不怎么幸福:柜台上十几罐菜一块腾着近百度的汽,我这被清蒸的脸必须笑个稀烂,见人见鬼都问:“我能帮助你吗?”
不会说英文,这句话也得说顺溜,才能在这家中国外餐店找上活儿。不过这话常被我说成:“你能帮助我吗?”有回让老板听去了,扣了我一小时工钱。一只方月饼没了。
说好在我住处聚。合住的美国女友玛雅一般午夜前从不归宿。我的屋有晾台,可以“举头望明月”。下午太阳还在,我就把晾台收拾出来了。原先大半面积堆着玛雅大大小小十几个纸盒,里面装着从童年情人卡到非洲椰子壳等什锦垃圾。我感慨:晾台真像个垃圾场啊。她壮实的大脸蛋一唬:“你怎么能说我的感情是垃圾呢?”后来我多次请她把她的“感情”哪怕叠叠整齐,别让我一上晾台就像工兵探地雷。她总说:“我会的,下个周末。”半年住下来,她的周末一般花在睡觉上。睡累了,起来歇歇,再睡。
五点的样子,范舟说他不来了。女朋友跟老板抬几句杠,回家来后悔,正跟范舟闹大别扭。心想还是我的老板好,不讲理也是客客气气地不讲理。这下酒没了下落。范舟这一对有很动人的优点:连手纸都是从办公室厕所一截一截撕了拿回家,说声朋友聚,他俩从来都带酒。酒稍体面些就贵得人头晕。我倒不遗憾两瓶酒,只是这最热闹的俩人不来,大家会多些时间“低头思故乡”。
摆开小折叠桌,中央插了一大蓬紫百合。花一点不鲜,玛雅从她上班的超级市场隔三差五地带回这类“老花”。月光下,花多老都是花。午夜前我得把花搁回原处。玛雅的东西一般碰碰就会碰出后果来。她订的报搁在餐桌上,有回我闲,翻了翻。她很快问我:“下月订报费,你分担一半怎么样?”我说好啊。但那个“好啊!”是甩出去的。同时想,她那么公道,你不快活在哪里?她生日你送她两只象牙球耳坠又不是储蓄,养得出利息,容你慢慢往回支。又一回她带回只小猫咪,我没比她少抱。她给了我一张账单,上面的八十元是猫打预防针和健康检查的费用。这钱我绝对赖不掉。
电话铃又响了。一听文倩声音我就知道她来不了了。她的大律师丈夫又揍了她。问是问不出实话的。她一贯珠光宝气,一贯富富态态,一贯对脸上身上可疑的青色紫色甜甜、淡淡地扯谎。到七点,几乎所有人都来电话,取消了聚会计划。我抓起电话,打给喔喔,说所有穷孩子都变了卦,整个聚会取消了。喔喔是北京人,发不准自己那辆老“volvo”的音,发成喔喔,大家都改叫他喔喔。
“我……都买好烧鹅啦!刚从唐人街回来,还热的!”喔喔那边喊冤一样喊。
“你留着慢慢吃,省一星期鸡蛋钱。”我说。喔喔在读物理博士,靠奖学金买房子置地娶老婆,每天只吃一打鸡蛋,早中晚各四个,一天一块钱。问他什么滋味,他答:“我变了十几种吃法:炸、烹、煮、蒸、腌、卤……后来就不费事了,怎么变都无所谓,反正不是吃着都像鸡屎吗?”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喔喔的意思是大伙儿的不守信对他打击过大。“你怎么办你怎么办?”一旦失望过度,喔喔就把一句话说两遍,出来一种捶胸顿足的节奏。
“我?我头疼,低烧七天了。”半点谎也没有。要舍得买医疗保险,我肯定娇嫩得多。喔喔马上问我要不要阿斯匹林。我回答我有的就是阿斯匹林。
“你不会哭吧?……”
我笑起来:“你别哭就行!”
搁掉电话,心死了,没人来了。我劝自己想开些,不聚也好,明一早还要早起打工。我自己坐在晾台上,眼瞪着空空一片天。心空得回声四起。就要去睡时,玛雅回来了。她的早归不知怎的将我激动的心引得酸胀酸胀的。我把中国这个古老的节日形容得又诗意又神秘,用穷了我的英文辞汇。说起月亮里私奔的嫦娥、捣药的玉兔、伐桂的吴刚。玛雅忙问:“嫦娥和吴刚怎么样了呢,后来?还有那个兔子?”兔子在美国人看是性爱、繁殖的暗示。我赶紧说他们没怎么样。一男一女中间还有个兔子却谁和谁都不挨,这故事劲儿在哪儿?她满口“喔,真的呀。”脸上的情绪却沉了底。当她看见她的东西被齐齐叠在一边,立即要哭了。“只要东西摆这么整齐,我会什么也找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