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8)

作者:余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们离婚吧。”

“好吧。”我说。

我说完忍不住流下眼泪,虽然我不愿意和她分手,可是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在哭泣,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眼泪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擦着眼睛说:“不要说对不起。”

这天上午,我们两个像往常那样一起去了公司。我请了一天的事假,她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先回家整理行李,我去银行把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存款全部取了出来,有六万多元,这是准备买房的钱。回家后我把钱交给她,她迟疑一下,只拿了两万元。我摇摇头,要她把钱都拿走。她说两万元足够了。我说这样我会担心的。她低着头说我不用担心,我应该知道她的能力,她会应付好一切的。她把两万元放进提包里,剩下的四万多元放在桌子上。然后她深情地注视起我们共同生活的屋子,她对屋子说:

“我要走了。”

我帮助她收拾衣物,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我提着两个箱子送她到楼下的街道上,我知道她会先去他所住的宾馆,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去机场,我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两个箱子放进后备箱。分别的时刻来到了,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上来紧紧抱住我,对我说:

“我仍然爱你。”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哭了,她说:“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

“不要写信也不要打电话,”我说,“我会难受的。”

她坐进出租车,出租车驶去时她没有看我,而是擦着自己的眼泪。她就这样走了,走上她命中注定的人生道路。

我的突然离婚对我父亲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一脸惊吓地看着我,我简单地告诉他我们离婚的原因。我说和她结婚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因为我配不上她。我父亲连连摇头,不能接受我的话。他伤心地说:

“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好姑娘,我看错人了。”

我父亲的同事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一直以来把我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同样震惊。郝强生一口咬定那个男的是个骗子,以后会一脚把她蹬了,说她不知好歹,说她以后肯定会后悔的。李月珍曾经是那么地喜欢她,说她聪明、漂亮、善解人意,现在认定她是一个势利眼,然后感叹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势利的女人越来越多。李月珍安慰我,说这世上比她好的姑娘有的是,说她手里就有一把。李月珍给我介绍了不少姑娘,都没有成功。原因主要在我这里,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悄无声息地改造了我,她在我心里举世无双。在和那些姑娘约会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将她们和她比较,然后在失望里不能自拔。

后来的岁月里,我有时候会在电视上看到她接受采访,有时候会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有关她的报道。她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的笑容和举止,陌生的是她说话的内容和语调。我感到她似乎是那家公司的主角,她的丈夫只是配角。我为她高兴,电视和报纸杂志上的她仍然是那么美丽,这张通行证终于是她自己在使用了。然后我为自己哀伤,她和我一起生活的三年,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歪路,她离开我以后才算走上了正路。

在消失般的幽静里,我再次听到那个陌生女人的呼唤声:“杨飞——”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雨雪稀少了,一个很像是李青的女人从左边向我走来,她身穿一件睡袍,走来时睡袍往下滴着水珠。她走到我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我的脸,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身上的睡衣,她看见已经褪色的“李青”两字。然后询问似的叫了一声:

“杨飞?”

我觉得她就是李青,可是她的声音为何如此陌生?我坐在长椅里无声地看着她,她脸上出现奇怪的神色,她说:

“你穿着杨飞的睡衣,你是谁?”

“我是杨飞。”我说。

她疑惑地望着我离奇的脸,她说:“你不像是杨飞。”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左眼在颧骨那里,鼻子在鼻子的旁边,下巴在下巴的下面。

我说:“我忘记整容了。”

她的双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我掉在外面的眼珠放回眼眶里,把我横在旁边的鼻子移到原来的位置,把我挂在下面的下巴咔嚓一声推了上去。

然后她后退一步仔细看着我,她说:“你现在像杨飞了。”

“我就是杨飞,”我说,“你像李青。”

“我就是李青。”

我们同时微笑了,熟悉的笑容让我们彼此相认。

我说:“你是李青。”

她说:“你确实是杨飞。”

我说:“你的声音变了。”

“你的声音也变了。”她说。

我们互相看着。

“你现在的声音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说。

“你的声音也像是一个陌生人。”她说。

“真是奇怪,”我说,“我是那么熟悉你的声音,甚至熟悉你的呼吸。”

“我也觉得奇怪,我应该熟悉你的声音……”她停顿一下后笑了,“也熟悉你的呼噜。”

她的身体倾斜过来,她的手抚摸起我的睡衣,摸到了领子这里。

她说:“领子还没有磨破。”

我说:“你走后我没有穿过。”

“现在穿上了?”

“现在是殓衣。”

“殓衣?”她有些不解。

我问她:“你那件呢?”

“我也没再穿过,”她说,“不知道放在哪里。”

“你不应该再穿。”我说,“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是的,”她说,“我和他结婚了。”

我点点头。

“我有点后悔,”她脸上出现了调皮的笑容,她说,“我应该穿上它,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然后她忧伤起来,她说:“杨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我看到她身上的睡袍还在滴着水珠,问她:“你就是穿着这件睡袍躺在浴缸里的?”

她眼睛里闪烁出了我熟悉的神色,她问:“你知道我的事?”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前天。”

她仔细看着我,意识到了什么,她说:“你也死了?”

“是的,”我说,“我死了。”

她忧伤地看着我,我也忧伤地看着她。

“你的眼神像是在悼念我。”她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说,“我们好像同时在悼念对方。”

她迷惘地环顾四周,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指指雨雪后面的那幢朦胧显现的陈旧楼房,她定睛看了一会儿,想起来曾经记录过我们点滴生活的那套一居室。

她问我:“你还住在那里?”

我摇摇头说:“你走后我就搬出去了。”

“搬到你父亲那里?”

我点点头。

“我知道为什么走到这里。”她笑了。

“在冥冥之中,”我说,“我们不约而同来到这里。”

“现在谁住在那套房子里?”

“不知道。”

她的眼睛离开那幢楼房,双手裹紧还在滴水的睡袍说:“我累了,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我说:“我没走很远的路,也觉得很累。”

她的身体再次倾斜过来,坐到长椅上,坐在我的左边。她感觉到了摇摇欲坠,她说:“这椅子像是要塌了。”

我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着,身体绷紧了,片刻后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她说:“不会塌了。”

我说:“好像坐在一块石头上。”

“是的。”她说。

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像是坐在睡梦里。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她的声音苏醒过来。

她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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