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29)
作者:余华
“我死了?”他疑惑地问。
这个声音问他:“你没有去过殡仪馆?”
“殡仪馆?”他问,“为什么要去殡仪馆?”
“人死了都要去殡仪馆火化。”
“你们都火化了?”他疑惑地向我们张望,“你们看上去不像是一盒一盒的骨灰。”
“我们没有火化。”
“你们也没有去殡仪馆?”
“我们去过殡仪馆了。”
“去了为什么没有火化?”
“我们没有墓地。”
“我也没有墓地。”他喃喃自语,“我怎么会死了?”
另一个声音说:“后面过来的人会告诉你的。”
他摇了摇头说:“我刚才遇到一个人,他说是刚过来的,他不认识我,他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准备前往殡仪馆候烧大厅去见我的父亲,现在这个年轻人让我站住了。他的身体似乎扁了一些,衣服的前胸有着奇怪的印记,我仔细察看后觉得那是轮胎留下的痕迹。
我问他:“你能记得最后的情景吗?”
“什么最后的情景?”他问我。
“你想一想,”我说,“最后发生了什么?”
他脸上出现了努力回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只记得很浓的雾,我站在街上等公交车,其他的我不记得了。”
我想起自己第一天离开出租屋走在浓雾里的情景,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时响起很多汽车碰撞的声响,还有一辆轿车从浓雾里冲出来,随即惨叫的人声沸水似的响起。
“你是不是在一个公交车站的站牌旁边?”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后说:“是,我是站在那里。”
“站牌上有没有203路?”
他点点头说:“有203路,我就是在等203路。”
我告诉他:“是车祸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你衣服上有轮胎的痕迹。”
“我是在车祸里死的?”他低头看看衣服胸前,“似乎明白了,好像有东西把我撞倒,又从我身上轧过去。”
他看看我,又看看身旁的骨骼们,对我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刚刚过来,”我说,“他们过来很久了。”
一个骨骼说:“你们很快就会和我们一样的。”
我对他说:“过了春天,再过了夏天,我们就和他们一样了。”
他脸上出现不安的神色,问那个骨骼:“会不会很疼?”
“不疼,”骨骼说,“就像秋风里的树叶那样一片片掉落。”
“可是树叶会重新长出来。”他说。
“我们的不会重新长出来。”骨骼说。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过来了:“肖庆。”
“好像有人在叫我。”他说。
“肖庆。”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奇怪,这里还有人认识我。”他满脸疑惑地东张西望起来。
“肖庆,我在这里。”
鼠妹正在走来。她穿着那条男人的宽大长裤,踩着裤管走来。这个名叫肖庆的年轻人愕然地看着走来的鼠妹,鼠妹的声音走在她身体的前面。
“肖庆,我是鼠妹。”
“你听起来不像鼠妹,看起来像鼠妹。”
“我就是鼠妹。”
“你真的是鼠妹?”
“真的是。”
鼠妹走到我们跟前,问肖庆:“你怎么也来了?”
肖庆指指自己的胸前说:“是车祸。”
鼠妹看着肖庆衣服上的轮胎痕迹问:“那是什么?”
肖庆说:“车轮从这里轧过去的。”
鼠妹问:“疼吗?”
肖庆想了一下说:“不记得了,我好像叫了一声。”
鼠妹点点头,问他:“你见过伍超吗?”
“见过。”肖庆说。
“什么时候见的?”
“我来这里的前一天还见到他。”
鼠妹转过身来告诉我们,在那边的世界里,肖庆也是住在地下防空洞里的鼠族,她和她的男朋友伍超一年多前认识了肖庆,他们是地下的邻居。
鼠妹问肖庆:“伍超知道我的事吗?”
“知道,”肖庆说,“他给你买了一块墓地。”
“他给我买了墓地?”
“是的,他把钱交给我,让我去给你买的墓地。”
“他从哪里弄来的钱给我买墓地?”
鼠妹坠楼身亡的时候,伍超正在老家守候病重的父亲。等到父亲病情稳定之后,伍超赶回城市的地下住所已是深夜,他没有见到鼠妹,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回答。防空洞里的鼠族们都在梦乡里,他沿着狭窄的通道走过去,寻找说话的声音,他觉得鼠妹可能在某一块布帘后面跟人聊天。他没有听到说话的声音,只听到男人的鼾声和女人的呓语,还有婴儿的哭声。他又觉得鼠妹可能坐在网吧里在网上跟人聊天,他向着防空洞的出口走去,见到下了夜班回来的肖庆,肖庆告诉他,鼠妹已经不在人间,三天前死去的。
肖庆说,伍超听完鼠妹在鹏飞大厦跳楼自杀后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浑身颤抖起来,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然后向着防空洞的出口奔跑过去。
伍超跑进距离地下住所最近的一家网吧,在电脑前读完鼠妹在QQ空间上的日志,又看了一篇有关鼠妹自杀的报道。这时候他确信鼠妹已经死了,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他失去知觉似的坐在闪亮的电脑屏幕前,直到屏幕突然黑了,他才起身走出网吧,见到一个在深夜的寂静里走来的陌生人,他幽幽地走过去,声音颤抖地对这个陌生人说,鼠妹死了。
这个陌生人吓了一跳,以为遇上一个精神病人,快步走到街道对面,走去时还警惕地回头张望他。
伍超如同一个阴影游荡在城市凛冽的寒风里。他在黑夜的城市里没有目标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就是经过鹏飞大厦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他一直走到天亮,仍然没有走出自己的迷茫。在早晨熙熙攘攘上班的人群里,他嘴里还在不断说着,鼠妹死了。
街上迎接伍超的都是视而不见的表情,只有一个与他并肩而行的人,见到他不停地流泪不停地说着,好奇地问他,鼠妹是谁?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回答,刘梅。这个人摇摇头说不认识,拐弯走去了。伍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天黑的时候,伍超回到地下的住所,躺在和鼠妹共同拥有的床上神情恍惚,中间他睡着几次,又在睡梦中哭醒几次。
第二天,他没有泪水也没有哭声,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木然听着地下邻居们炒菜的声响和说话的声响,还有孩子在防空洞里奔跑喊叫的声响,他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说什么,只知道有很多声响起起落落。
他沉陷在回想的深渊里,鼠妹时而欢乐时而忧愁的神情,一会儿点亮一会儿熄灭。很长时间过去后,他意识到自己接下去应该做的是尽快让鼠妹得到安息。鼠妹生前有过很多愿望,他几乎没有让她满足过一个,她抱怨过一次又一次,然后一次又一次忘记抱怨,开始憧憬新的。现在他觉得拥有一块墓地应该是她最后的愿望,可是他仍然没有能力做到这个。
这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那些嘈杂声响里脱颖而出,让他听清楚了,这个男人正在讲述他认识的一个人卖掉一个肾以后赚了三万多元。
他在床上坐起来,心想卖掉自己一个肾换来的钱,可以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
他走出防空洞,走进那家网吧。他想起以前浏览网页时看到过卖肾的信息,他搜索一下就找到一个电话号码,他向网吧里的人借了一支圆珠笔,将电话号码写在手心里,走出网吧,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打手心里的号码。对方在电话里详细询问了他,确定他是一个卖肾的,约他在鹏飞大厦见面。他听到鹏飞大厦时心里不由哆嗦一下,鼠妹就是在那里坠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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