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未可料(87)

作者:猫十六斤


天财见了钱,反倒更加的过意不去,视线在简行严和甘小栗之间来回移动,不敢伸手。

简行严热情地将钱塞进天财的怀里,目送天财千恩万谢地走了。

甘小栗立刻就朝简行严抱怨道:“为什么帮他不劳而获!”

“想不到你这个小东西还挺极端,只不过是同情他,接济他一点点,又不是动了你的钱,怎么这么大脾气?”

“从前我跟他确实有交情,可是……可是他在街上敲诈老百姓,也没必要帮这么个人啊!”

“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不是还有交情吗?再说那白铁店的老板也承认自己偷工减料咯,你怎么不指责他呢?”

“那个老板是事出有因啊,总不能让人赔钱做买卖。”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高记门口,原本从店子伸出一个摊子摆着零碎商品,现在给换成了几盆缺少修整的植物,想是之前在高家天井出现过的。简行严站在绿植旁边,扇着扑面而来的蚊虫说:“那就不兴天财也是事出有因?你倒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离开姓周桥才多久,就已经不管他们死活了吗?要是有朝一日,你从我身边离开,又或者我做了什么不顺你意的事,你也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不管我的死活吗?”

这下甘小栗大声否认:“我没有!我不会!”

“喔?”简行严微微一笑,看着甘小栗皱着眉毛揪着头发的样子,知道他内心矛盾,于是提点到:“你也看到天财缺了一颗门牙啦,不管是摔一跤还是别人打一拳,也够他受的了,何况他本来还是个脚夫呢。”

过了一会儿甘小栗小声说到:“我还以为你这人,不会同情我们这些小人物呢。”

“可能是你把这些人带到我面前了吧。”简行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啧——”这时从高记的铺子里头传来一声不屑的咋舌,是高元保正靠在柜台后面偷听甘简二人的谈话。高元保和简行严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没什么架子,便当着他的面直抒胸臆起来:“还同情我们这些小人物呢,简少爷,你知道今天这桩事到底是从何而起?从根上说,可以算是你们家打下的基础了。”

“高老板这是哪里的话呢?”

“哎,少爷你是富贵闲人,我也真不是针对你,”高元保满脸无奈,招呼他俩进铺子里来说话。“凡是做买卖沾着边的商家都传遍了,说最近槟榔屿上简家专供的几样金属有问题。”

“这……我确实第一次听说。”简行严回答。

“就是刚才隔壁白铁店的说那么回事,这回从你们家的旌发商行进的白铁,质量可比以前差远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简少爷你……你八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咯。”

简行严脸色一红,“我们家在霹雳州有投资矿藏,但是我确实不太了解家父的生意。”

高元保两手一摊,又道:“从前同样的价格,旌发卖给大家的可是二等的货,现在,可是最次等的货。那我就要问了,二等货呢?”

第71章 一个白铁壶(三)

在离高记不过数条街的本头公巷,张靖苏正步履匆匆地路过章亭会馆门口的庙,金漆的泥胎好似朝他眉飞色舞,他跟在报社的上司傅黎荞后面快步穿过去,跟着这里的管事走到一处院落,绿荫如盖、莺啼燕啭,是个乘凉的好地方。院落当中一口古井,旁边一张竹椅,白十九公正在上面闭目养神,他的手边放着一只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了。

简家供货的事情,也传到了章亭会馆里,简旌又是刚上任不久的商会主席,令白十九公十分恼火,可他在会馆里头并没有实权,所以恼火归恼火,他也不能立刻跳起来给简旌三十个打耳光并且把他赶出会馆。白十九公记得曾经倒是有个人被他赶出去过,那个人后来成了姓周桥的宗主。

傅黎荞穿着衬衫马甲,掏出手绢擦了把脸上的汗珠,说到:“老爷子,您近来可好?”

张靖苏提着长衫下摆挨着傅总编而站,给白十九公打了一个拱手。

这两人搭档必然是为报社的公事。

白十九公抬了抬眼皮子,说了声:“你们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刚刚还打盹呢。人老了,不中用了,动不动就要犯困。”

“我看老爷子您精神好得很,都怪着天太热,但凡是个人都会想午睡啦,刚路过门口那庙,念经的和尚都去睡觉了,只怕就是本头公,这会儿也是要歇息的。”

白十九公胡子颤了颤,被他逗乐了。傅黎荞这个人,是槟榔屿土生土长的华人,加上性格亲切圆滑,擅长攀谈,跟谁都几分熟稔,他和白十九公闲聊了好几句家常,直到老头在竹椅上后仰起身子,看到不言不语的张靖苏,这才问到:“你们俩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被您瞧出来了。”傅黎荞说着放下两包上好的茶叶,“我和我们张主编这次来找老爷子呢,是想求您高抬贵手,帮帮忙——是不是,张主编?”

张靖苏被傅黎荞的胳膊肘击中,也凑上前说:“老爷子,我们报社打算出一个副刊,想求您帮忙。”

白十九公嗤笑一声,说:“我能帮什么,我一个打渔起家的,没念过多少书,哪帮得上你们文化人!”

傅黎荞说:“您放一百个心,不是找您题字。”

“直说吧!”

“是副刊的广告位。”

“还不如题字呢。”

烈日炎炎,院子里唯独张靖苏所站之处没有树荫,他的汗水浸润着耳朵上的眼镜架,只觉得眼镜顺着鼻梁就要往下滑,又死也不肯伸手推一推,直挺挺地陪着面前两个人站着,心中抓心挠肝。他一向厌烦人际交往里的繁文缛节,又不得以而为之,努力让自己变得像个正常人。

只见傅黎荞衬衣腋下的位置,也渐渐地湿了,他攥着手绢不断擦脸。“老爷子,只要您金口一开,为我们报社说一句。”

“你们《槟榔晨报》办得好好的,又要招租什么广告位?”

“是副刊。”副刊的事由张靖苏负责解答,“许先生想着手办个副刊,在移民中振兴中华文化,大体定位在文艺性质,历史地理也都可以包括……”

“诶,打住。现在民族存亡之关头,你们老板不去抗日救亡他想干什么?”白十九公过番的时候,大清皇帝还在,这么多年他虽然已经完全融入了槟榔屿的生活,骨子里还不忘自己的归属在何处。

“这也是为了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贩夫卒子、女眷孩童,哪怕不懂大道理,闭目塞听,只要他们也能从文章中找到共鸣,唤醒国族认同——这就是我们老板的意思。譬如当下的孩童,大多只讲英文不说中国话,是因为他们心里面认为英文是更优秀的语言,我们就要让孩童们知道,我们自己的语言也值得敬畏。”

白十九公看出张靖苏内里的书生气,又想到这个人确实又在日本总领事手下工作过,始终不是很相信他,嘲讽着说:“说起来你这个人也是很有意思,明明是日本人座下走狗,到南洋跟着你们许老板,又摇身一变成了卫国斗士,你到底站哪边?”

“老爷子,您说的那是我们张主编过去的旧事,当时他也是工作需要,现在当然不一样了。”傅黎荞在当中打着圆场,“我们许老板看中的人,不会有错。”

“我就算相信你们刚刚说的那套,也是看在许文彪的份上。”白十九公说,忽然一转念,“不管我信不信你们,招广告位的事该找简主席,我已经没有那个号召力了。”

张靖苏不悦地低着头,来之前傅黎荞就跟他交代过,简旌当上会馆主席之后一反常态地向过去跟他不合的人抛出了橄榄枝,但凡是生意上的合作、哪怕只是一点消息交换,他都拉的下面子跟人称兄道弟。简旌这样拉拢人心,首当其冲就把老前辈白十九公得罪了,在白老爷子看来,自己在会馆本来就只剩下“德高望重”四个字,名下虽有钱财,可生意场上的事他已经不闻不问很多年了,简旌越是拉帮结派得起劲,他自己就越是显得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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