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未可料(31)

作者:猫十六斤


“你竟然会相信?”

“我怎么敢相信,但是确实没有其他线索。这儿又不比在上海,我们还能从其他门路想想办法,在这儿……哎,余宝瑞同志最近联系老师了吗?他什么时候把我们留在泉州的行李送过来?”

“你不要岔开话题,就算在槟榔屿没有门路,这也不关老余的事。”

“是他从中牵线搭桥把我们介绍过来的呀!”

“案子的报道不好好写你就去学生面前自尽谢罪吧!”

“……要不您在章亭会馆里头帮我想想办法?周老板的工厂不是已经低价卖给简旌了吗?从利益相关人开始查总不会错吧!”

主编室里传出两个人对话的声音,甘小栗听出是张靖苏和肖海,他们谈的内容自己听不太明白,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间敲门打断他们,正犹豫着,只听张靖苏突然问到:

“谁在门外?”

甘小栗吓了一跳,想起现在再敲门也来不及了,只好顺势把门轻轻推开。

“甘小栗!”张靖苏喜出望外,从书桌后两三布转出来,来到门边,脸上挂着想绽开又不敢放肆的笑容,他本想给甘小栗一个拥抱,觉得有些唐突,又想握住他的肩膀,还是不好意思,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啊啊啊啊张老师!可找到你啦!”甘小栗看出了张靖苏的喜悦,于是也放开自己的情绪阀门,自走散之后的心酸、境遇中的委屈连同重逢的开心和寻找阿爸的期盼一并涌上心头,他跳起来攀上张靖苏的肩膀,忍不住流下泪来。

肖海也笑着开玩笑:“我说这猴子是谁呢!甘小栗啊!”

张靖苏将甘小栗从身上抓下来,摸出一块手帕递他擦脸,说到:“你别哭啊,好端端的,突然哭什么。”又想起这场面如荣昨日重现,在宁波码头上,自己帮甘小栗在船上找了个工作的时候,甘小栗也是这般哭哭啼啼。

张靖苏拉了他在主编室的一张椅子里坐下,自己坐到对面另外的椅子上,也不说话,双手在长衫的膝盖处习惯性的来回摩挲,一双眼睛对着那张哭脸盯了好半天,盯得在场的肖海都尴尬了。

“那个,老师,久别重逢,要不你们先聊,我去写稿子?”

“你别跑,大家都是朋友,你就不应该在这里一道体会重逢的喜悦吗?”张靖苏虽然对甘小栗有点没辙,但是收拾起自己的学生还是一套一套的。

第22章 重逢又重逢(三)

肖海没法子,只好陪在旁边坐下来,看自己的老师“慈母”一般地望着甘小栗。而张靖苏实在碍于面子,不肯轻易表达情绪,殊不知他的心思已经全部写在了脸上。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终于张靖苏开口道。

甘小栗狠狠擤了一把鼻涕在手帕里,可怜巴巴地回答:“我看了报纸,看到张老师您是主编,一方面是找您……”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手帕已经岌岌可危,“另一方面,也是想求您帮忙。”

“什么忙你只管说,哎……”张靖苏想起甘小栗这一路不知经历了何种风波,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看有人在报纸上刊登各种启事,想请您帮我也登一个——找我阿爸,不过不知道要不要花钱。”

肖海插嘴:“对喔,差点忘了你来槟榔屿是要找你父亲!”

张靖苏朝肖海的方向瞟了一眼,仿佛突然又怪他“竟然在场”,接着对甘小栗说到:“你放心,登报的事交给我,你只消回家把寻人启事大致写来给我就行,有不通的地方我给你改。说起来,泉州与你分别之后,也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到的槟榔屿,不如你这会儿留下来等我跟肖海下班,然后找个地方吃饭就当替你接风。”

甘小栗摇摇头:“不用了,我来槟榔屿也有一阵子了,现在已经找到活儿干,也有地方住,一会儿还要给人送货去。”

张靖苏忙问:“你在做什么?”

“在高记杂货铺当伙计,离潮州街不远。”

张靖苏欲言又止,他原想找点什么借口留住甘小栗,最好一直留他在身边,转念又发觉这并不可能,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他二人属于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世界,更何况,张靖苏在槟榔屿的生活充满各种隐秘,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身边有害无益。

倒是肖海信口问了甘小栗一些诸如“你住哪儿”、“什么时候有空”、“和周围的人相处得怎么样”的问题,让人对甘小栗的现状多了一些了解。

哭够之后,甘小栗捏着沾满鼻涕的手帕,知道不该物归原主,于是偷偷装进了口袋。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将张靖苏的主编室上下一打量,在心中和自己工作的高记杂货铺一比较,又自惭形秽起来,把刚才那放开的情绪阀门“咣”一下关紧,坐在椅子里开始忸怩:“我好像打搅你们了,张老师,启事我一写出来就给您送过来,今天先回去了,还等着送货呢。”

张靖苏一看明明被重逢拉近的距离一下子又生分了,手在膝盖上摩得更狠了,他说到:“甘小栗你等一下!”

“什么事?”甘小栗已经站起身。

“你……你住哪里?”

“住在姓周桥,那一带全是差不多的木屋,可不太好找。改天我来找您吧!”说着他笑了一下,因为最近又瘦了的缘故,这一笑让他和张靖苏回忆中的人更相似了。要不是甘小栗身上有一种是非不分的混沌感,张靖苏几乎觉得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直思念的那一位……

“小栗,改天我们找你吃饭怎么样?我知道有不错的菜馆。”肖海替自己不中用的老师埋了个伏笔。

“好呀,肖大哥,说好你付账我就来!”说着甘小栗转身走了出去,他心中正为顺利找个张靖苏而感到高兴,一时大意,脚下一空,大概也是先前在马路上晕倒那次的余韵尚未消退,整个人沿着楼梯上跌下去,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在空中做了若干次旋转,“咣叽”一声落地,摔晕过去。

傅黎荞碰巧从楼梯下经过,目睹甘小栗滚落楼梯的全过程,虽然不认识这名年轻人,但是忍不住在心里喊了一句“精彩”。

张靖苏和肖海连忙追出来,看楼梯下方躺着一动不动的少年,肖海口无遮拦:“糟了,出人命了!”

所幸甘小栗还有呼吸。张靖苏简要向老傅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和肖海两个人手脚并用地将他从楼下抬回楼上去,关上了主编室的房间。胖胖的傅黎荞站在离门一米开外处,视线停留在主编室的门上,只恨自己不是透视眼。

“你学过医?”把甘小栗放倒在两张椅子搭建的“临时床”上之后,张靖苏问肖海,后者正在甘小栗身上上下其手、不亦乐乎。

肖海低着他那颗原汁原味的平头,一门心思摸着甘小栗的手腕诊脉,听见老师的问话,回答到:“算是跟着家中长辈学过一点吧。”

“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唔……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长辈当上县里医官的第一天,就把病人给治死了……”

经过诊断,肖庸医摆出一副引经据典的样子说:“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服,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觉饥饿。所以,甘小栗这是,饿晕了。”

张靖苏站在一旁双臂交叉在胸前,半信半疑地说:“你说的这段,是医书里写的?”

“小说里写的。”肖海知无不言。

啊,真是孽徒。

张靖苏别无他法,只好相信肖海死马当活马医,扔下这两人在主编室里,自己开了个小差走出报社给病人买吃的。路过报社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辆汽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时髦,尤其上身的马甲金晃晃得耀眼,一双皮鞋更是擦得如镜子一般——此时张靖苏还不不知道这位便是简旌那位“去英国留学的儿子”,只当是南洋常见的暴发户,凭面相看几分像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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