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73)
作者:日]陈舜臣
得亏吉井懂几句荷兰语,让他掌握了这些情报。正因如此,他坚信自己遭的是无妄之灾,故而能熬过牢里的酷刑。荷兰当局眼见吉井宁死不招,便盯上了他的软肋阿兰。
“你丈夫罪证确凿,却不肯招供。若你肯提供线索,我们便不会伤他性命,你是否愿意合作?”
荷兰官差将那封密信给阿兰看,他们不敢直接拷问吉井信上的内容,怕弄巧成拙。然而阿兰只扫了一眼,便坦白道:“啊!这封信并非是寄给夫君的,而是寄给民女的!”
阿兰演巫女后,所道之预言竟十个里能中八九个,这让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也正因如此,上门求占卜者蜂拥而至,以至于她不得不聘用助手。助手的职责很简单:打听前来占卜之人的生辰八字,并将其以暗语的形式记录下来,交予阿兰。乍看毫无逻辑的文章,实则和后世的密码类似,自有其解读之法。夫妻二人偶尔会亲自到对岸召集移居者,阿兰的信徒遍布对岸各地,她不得不在当地委任一助手,负责联络。助手时不时会寄来占卜用的暗语信,阿兰解答后,再以暗语寄回。
阿兰一看密信上的暗语,便知是寄给自己的占卜文。这些信件通常是经由陌生人之手,随便船送到台湾的。
“启禀长官,这是寄给民女的占卜文……”阿兰百般解释,总算解开了荷兰当局的疑虑。当然,这也少不了信徒们在其中积极地走动斡旋。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这回可是渡了一番大劫。”吉井心头疑惑顿解,身子恢复了几分气力。紧张和焦虑有时比肉体上的疲惫更让人心力交瘁。
“真是遭了大罪了。这些日子吃的鞭子,我迟早要加倍奉还!”吉井刚恢复了些体力,便开始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我吉井多闻誓不为人!”
“别动怒,先保重身体。”阿兰轻抚丈夫的面颊,安慰道。
“不妨事,我已痊愈七八分。”
“谨慎些才好,你已不是少年郎了。”
“唔……”吉井一时语塞。妻子说得不错,一转眼他已将近天命之年,不再年轻了。谁人能知晓还剩多少时日。
壮志未酬,岂能服老!夙愿不偿,何以入土?
难言的焦虑顿时涌上心头,吉井一声苦叹。凭一己之力驱逐红毛,占岛为王,他在有生之年真的能实现吗?
若放任现状如此,谈何得偿夙愿?
或许只有卧倒病榻之时,才能看清现实。若同往常一般要风得风,事事顺遂,免不了自视甚高。
这十年来,约有两万汉民经他之手来到台湾,不算老弱妇孺,能上阵杀敌的青壮年大概有七千上下。然而这七千名青壮年并非他一声令下就可以上阵杀敌的,部分人在岛上过惯了安定的日子,早就失了血性。这七千人起码要再折半,能有三四千人愿跟随自己起事,吉井就非常满足了。
人数上或许和荷兰当局在台湾岛上的兵力相当。但对方是荷枪实弹的士卒,而我方是刚丢下锄头的庄稼汉。以乌合之众战精兵强将,要想取胜,非数倍于对方的人数不可。
最起码,还要再经营十年。这样一想,吉井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再过十年,他岂不是成了即将步入耳顺之年的垂垂老者?届时老态龙钟、身心俱疲,他还能率军攻打热兰遮城吗?
即便侥幸得偿所愿,夺了台湾,此后又当如何?他膝下又无儿无女……
“我这叫好高骛远吗……”吉井不禁低声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阿兰皱眉问道。
“我的大志……”吉井若有所思地盯着房梁,“我在想,若称霸台湾的野望注定不能达成,我起码要在有生之年看到‘红毛’滚出台湾!”
吉井不必说得太明白,夫妻之间自然心灵相通。
“我明白了……”阿兰叹道,看来她早就想到了这点。
“若能引国姓爷上岛,我等再里应外合,何愁台湾不破?”
“到头来,还是得仰仗国姓爷……”阿兰的语气里带有一丝不甘。
“唉,我知你对福松有怨恨。”吉井从来都是直呼国姓爷的乳名。
“我怨恨的从始至终只有他的父亲。”
郑芝龙夺走了颜思齐的一切,这在阿兰看来是不容置疑的。更别说父亲在诸罗暴亡,郑芝龙难洗嫌疑。无论如何,阿兰与郑芝龙都是不共戴天的。
“冤有头、债有主。再说了,福松素来和他父亲不对付,早就分道扬镳了。你恨郑芝龙,大可不必因此迁怒福松。”
“这道理我岂能不懂,但……”阿兰仍无法释怀。
“别忘了,你唯一的亲人,可就在福松身边。”吉井提醒道。
林田统太郎,如今的林统云,阿兰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不仅是画匠,更是郑成功的左膀右臂。虽说其只活跃于郑军的幕后,但瞒不过对郑家台前幕后了如指掌的吉井夫妇。
“你的夫君再英雄盖世,也敌不过岁月……”吉井苦笑道。
“辛苦你了,我懂的。”阿兰转过头去,不忍看丈夫脸上的皱纹。
“事到如今,我已没得选。‘红毛’这帮混球险些要了我的命,我竟还要对他们卑躬屈膝?如此懦夫,还口口声声要做台湾岛主,岂不叫世人笑掉大牙!”
“那你意下如何?”
“你在对岸信徒众多,可助我和郑军搭上线。”
“你若决意如此,我作为妻子自当鼎力相助。”
“既如此,事不宜迟,你这就去联系统太郎!”
“此事如何能急于一时,你且躺好。”阿兰用毛巾沾了水,轻揉地擦拭丈夫干裂的嘴唇。
“话说回来,我俩能尽早对‘寻宝’死心,真是明智之举。”吉井言罢,舔了舔双唇。他闭上眼,过去十数年间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一一掠过……
想当年,他只是初涉荷兰医学,一心要做悬壶济世的新手郎中。渐渐地,他不再满足于治病救人,转而志在趁乱世割据,夺得一隅,掌管膝下万民。为达此目的,人力、财力缺一不可。他听闻了颜家宝藏的传闻后,刻意接近了颜家私生子统太郎。
“是啊,所幸我们能及早醒悟……”阿兰赞同道。
夫妻二人早年便对颜家宝藏不抱期望了。这般真假难辨的传闻,越是努力寻找,便越觉得遥不可及。若非及时止损,两人的下场恐怕会极为凄惨。
“若还分心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宝藏,恐怕连驱逐红毛的那一天都盼不到了。”
“不必气馁,既已妥协,大事尚可为。”阿兰安慰道。
“厦门方面是否有新情报?”吉井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眉头一皱。
“别乱动!不想痊愈了?”阿兰嗔道,“据线报,统太郎已返回厦门,朱舜水还留在长崎。”
“这是个好时机,我们得尽早让国姓爷注意到台湾!阿兰,立刻给统太郎写信……”吉井话未说完,脑袋一偏,竟立马打起鼾来。
阿兰见状,静悄悄地离开了床榻。她嘴上叱责丈夫操之过急,自己心中又何尝能保持平静?尤其想到马上就要和唯一的血亲久别重逢,激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此时此刻,厦门已进入备战状态。即便备战工作再机密,大战前夕终归会暴露出一些端倪。郑家突然命令活动于日本、安南海域的商船立刻返航,任谁都能察觉到事态并不简单。
东征!国姓爷这回要对东面动手了!
世间议论纷纷,郑军东征台湾已成了公开的“机密”。
在招讨大将军的宅邸中,郑成功正和林统云商榷此次对日贸易带来的利润。两人语气雀跃,可见东征的军资已有着落。这时,林一祥求见,打断了两人的议论。
郑家之“耳目”林一祥如今已年过天命,虽说一对招风耳依然如旧,但整体上已呈苍老之相。这并非单纯因为年纪。郑军北伐的败因固然有千百条,但林一祥策反失败可谓是主因之一。他策反的松江提督马进宝临时变卦,害得翘首以盼的郑军吃了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