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19)

作者:日]陈舜臣


阿兰对前来迎接的通译说道:“我要见你们的长官,还请通报。”

“你要见长官阁下?”通译狐疑地盯着阿兰。

“是的。”阿兰泰然自若地点点头。彼时船慢,从安平到台湾得在海上漂泊数日。阿兰早已舟车劳顿,但踏上父亲曾叱咤过的这片土地,她心潮澎湃。阿兰告诉自己,从登岸那刻起战斗便开始了,她得更加振作。

“敢问姑娘姓名?”通译问道。

“问女子姓名前,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名讳吗?”阿兰不想输了气势,反问道。

“噢……”通译有些意外,笑道,“姑娘教训的是……鄙人姓何,名斌。”

“你是红毛的下属?”

“姑娘错了,鄙人在南边的二层行溪经营农庄,不过是凑巧懂几句红毛语,临时被叫来迎接各位客商,给各位带路。若有同胞在岛上居无定所,便顺道雇其去鄙人农庄谋生。”

“见过何爷。我是颜家长女,单名兰。劳何爷转告长官,说平户阿兰求见。”阿兰的语气很严肃。

“平户颜家长女……莫非姑娘是颜总寨主的……”何斌两眼一凝,神色立马变了。

颜思齐生前在台湾设十余处山寨,将麾下头目任命为各寨之主,郑芝龙便是其中之一。岛上人尊称颜思齐为总寨主。

“我正是颜思齐之女,何爷认得家父?”阿兰抑制不住言语里的欢欣。她没想到刚上岛,便能碰上父亲的熟人。

何斌摇了摇头,说:“颜总寨主在岛上的时候,鄙人还没到此处谋生。但鄙人的义兄曾是总寨主麾下,经常提起其生前的光辉事迹。”

“敢问令义兄是?”

“他和鄙人一样在二层行溪经营农场,但眼下去了北部。”

“难不成,令义兄是郭怀一?”

“姑娘怎知?”何斌诧异道。

“咱手上有呈给郭将军的引荐信。”阿兰答道。

“真真奇妙,没想到姑娘是自家人。”这何斌看外表不过三十,二十年前大概还是稚童,自然不可能和颜思齐相识。

我何时和这婆婆妈妈的男子变成一家人了?阿兰心里嫌弃,但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多结识一些当地人总没坏处。

“既是自家兄长,能否助小妹拜访长官?见了面你便知晓了,小妹与长官的夫人情同姐妹……”阿兰强装笑颜,还想继续往下说,却见对方眉头一皱。

“姑娘要节哀,长官的那位日本夫人,去年过世了……”何斌难以启齿道。

“梅姐她,怎会这样……”阿兰闻此噩耗,方寸大乱,不禁口出日语。她方才还暗自庆幸此行顺风顺水,如有天助,没想到她在岛上最仰赖的阿梅竟已不在人世。

“长官夫人是在巴达维亚过世的。”何斌补充道。

“那、那长官的长子,达尼耶尔身在何处?”阿兰镇定心神,转而将最后的希望放到了儿时玩伴达尼耶尔身上。

“你说达尼耶尔少爷?他回荷兰了。”

“他没跟在父亲身边?”阿兰的希望再次落空。

“他应该是去年回去的。据说是到莱登大学进修神学……姑娘这是什么神情,这可是大喜事。”何斌好奇道。

阿兰愁眉不展。在台湾的两大依靠,一个过世,一个回国,对她而言可谈不上是喜事。

“对了,长官最近也有喜事,他刚续了弦。”何斌的表情很暧昧。

“你说什么?”阿兰难以置信道。她转念一想,这似乎不是什么稀罕事,妻亡再娶罢了。然而这对阿兰而言等于希望破灭。她和卡朗非亲非故,全凭阿梅将两人串起。如今卡朗娶了新人,和亡妻方面的人际网只会逐渐疏远。

“这位新夫人马上也要来台湾了。”何斌道。

“从哪里来台湾,荷兰吗?”这是明摆着的事,但阿兰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的,据说新夫人是荷兰海牙人。”

“怪了,卡朗是何时回台湾的?”

“大概三年前吧。”

“那怎会……”阿兰欲言又止,但何斌已猜出她的疑惑。阿梅是去年去世的,卡朗在那以后又不曾回国,怎就娶到了身在荷兰的女子?

“没什么古怪的,卡朗是在三年前回国期间认识了现在的妻子。”

“这样便说得通了……”阿兰小声嘀咕道,心里很是失落。

何斌越说越来劲,也随着阿兰一同小声道:“多言一句,这位夫人,可是比她的义子达尼耶尔少爷还年轻……”

“她多大?”阿兰略蹙眉。

“据说刚满十八。”

“卡朗莫非还和这位小姐素昧蒙面?”阿兰问道。

何斌摇摇头,笑道:“姑娘忘了?鄙人刚才说过,三年前卡朗回国,认识了那位小姐。”

“三年前……十五岁。”阿兰嘟哝道。

“同样是十五岁,红毛女可不比待字闺中的汉家女子……”何斌话里有话,将这段忘年的姻缘娓娓道来:1461年末,卡朗率领船队,从巴达维亚起航返回荷兰。他在荷兰举办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大会上致辞发言,风头一时无两。在这次时隔二十余年的衣锦还乡期间,卡朗结识了布拉班特州顾问官巴尔萨泽·鲍登的遗孀,从而邂逅了她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娇妻。两家之间原本只是礼节性的往来,但卡朗回了平户,忽然逢妻子逝世,不知中了什么魔障,竟日夜思念起了这位鲍登小姐,给她寄去了求婚书信。

“鲍登小姐回信答应了……”阿兰郁闷地望着闷热的天空。

“呵呵,这是卡朗对外的说法。但是那阵子凑巧在荷兰的人,不太承认这说法……”

“这又怎么说?”阿兰顿足。不知何时起,两人在鹿耳港的海滩上边走边聊。

“卡朗和鲍登家来往甚密,旁人还道这两家莫非是亲戚。其实两家没任何血缘关系。还有些碎嘴的人,说卡朗早就和那鲍登家长女私通多年了。”

“此话当真?”

“纯属胡扯。”何斌果断地否认。

“若无私情,二人怎会成婚?”

“姑娘误会,怪鄙人没说清楚……卡朗的新婚妻子并不是鲍登家二十二岁的长女,而是次女。”

“噢,这样……”烈日让阿兰有些睁不开眼。

何斌压低了声,神神秘秘道:“巴达维亚那边都在传,说是卡朗的日本妻子,死得蹊跷。”

“有何蹊跷?”

“别问我,我可不敢胡说。”何斌的表情变化如初,看不出任何破绽。

父亲之死的谜团未解,这回又是梅姐之死扑朔迷离……阿兰愈发觉得这次台湾之行前途未卜了。她疲惫地说道:“我不想去见卡朗了,不劳何爷通报了。”

“唔……那姑娘之后有何打算,在岛上是否还有其他依靠?”何斌关切道。

“没有了,我在岛上的熟人只有梅姐……只有卡朗夫人一人。而今卡朗夫人身故,我不方便再去叨扰卡朗阁下。”

“鄙人能理解姑娘的顾虑,这样也好。”

“无论如何,谢过何爷。”阿兰恭敬地道谢。前方的道路仿佛凭空竖起了一堵墙,阿兰撞得眼冒金星。并非凭空,这道墙一开始便在那儿,只不过阿兰起先太得意,没瞧见而已。阿兰回头,只见吉井多闻一直默默跟在后边,手里攥了一根从路边拾来的小木枝,时而仰望晴空发呆,时而左顾右盼,似乎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两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吉井感慨道:“这儿和日本,没一处是相同的。”

“毕竟隔了万里重洋。”阿兰苦笑道,“吉井先生,你漂洋过海到这里,觉得能待得下去吗?我是无所谓,就当这里是父亲的家乡。如今日本锁国,一旦出国,便要有一世不复还的觉悟。”

“后悔什么?老板娘小瞧我吉井了。修炼悬壶济世之术是我一生志向,哪管身在何处?”吉井说着,用树枝拍打自己发僵的肩膀。

“学成之后,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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