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18)
作者:日]陈舜臣
在安平,等船赴台的阿兰听当地人道:“现在的台湾,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了。”阿兰不敢明说自己是来调查杀父仇人的,毕竟这里是郑芝龙的地盘。她只是一个前往亡父坟前祭拜的悲伤女儿。赴台的客船抵岸时,福松还在南京,郑芝龙则外出未归。阿兰没能遇上这对父子。阿兰想:这样也好。她不想在着手调查前,和郑家父子有多余的接触,先入观点会影响她的判断。
确实,台湾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变。颜思齐过世的前一年,荷兰人入侵台湾,在如今的台南地域建立热兰遮城[1]。颜思齐死后的第三年,热兰遮城内爆发滨田弥兵卫事件[2],日荷纷争整整持续了四年才缓和。
颜思齐的继承人郑芝龙见荷兰人在台湾的势力越来越大,便撤回了福建,立足福建,直接对日经商牟取暴利,废弃了颜思齐生前在台湾建立的据点。
荷兰人占据台湾南部。荷兰在台湾的商馆主要与大明、日本进行贸易。西班牙人则虎视眈眈于台湾北部,还在颜思齐死后第二年(1626),在现今基隆周边建立了圣萨尔瓦多城;两年之后,又在现今淡水附近建造了圣多米尼奥城。西班牙人的插足,对荷兰人造成了巨大威胁。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国在台湾的战争,以荷兰大胜收场。西班牙人撤回吕宋岛[1]。此事发生在阿兰离开日本的两年前(1642),自那以后,台湾便成了荷兰的后花园。难怪,曾经在台海间风云的闽南人,提起台湾的现状,都忍不住要扼腕叹息一番。
“这么说,郑家是彻底舍弃台湾了?”阿兰忍不住问住这位守城大爷。
“那倒不是,郭怀一将军还在岛上守着一亩三分地。迟早有一天,一官会把那帮红毛赶回老家去,可怜还得熬个几年。”
“这位郭将军真了得。”阿兰附和道。
“那可不?俺本家亲戚,能差了?”大爷自豪道。
“大爷,小妹有个不情之请……小妹正打算去台湾,想投靠这郭将军几日,如果大爷能给写一封引荐书信……”阿兰佯装难以启齿。
“那有何难?据说怀一在台北。待我去问来,就给丫头写这封信。”大爷拍拍胸脯道。
“那小妹多问一句,这位郭将军可是一官的旧部?”
“算是吧,他可是颜老大那代的头领了。”
“噢,这样……”阿兰不敢再做深究了。这郭怀一或许知晓父亲之死的实情,但眼下不能操之过急,暴露了目的。
“怎样,是否有收获?”在一旁的吉井多闻问道。纵然他在赴大明的旅途中学了不少汉语,但还是一字都听不懂这闽南方言。只不过瞧阿兰的表情豁然开朗,猜她是有了收获。
“还行……”阿兰的回答很暧昧。
“他好像要给你写什么引荐信?”吉井还是能听懂个别词语的,像引荐信这般正式词语比俚语好懂得多。
“嗯,那老人家有一位亲戚在台湾,我让他引荐一下。”
“他身边有人认识荷兰医者吗?或者说,怎样能和荷兰人打上交道?老板娘,方便帮忙打听一下吗?”吉井请求道。
“好,我问问看。”言罢,阿兰转问老人。
“俺怎可能结交红毛?”大爷嫌弃地摇头,“话说回来,红毛最近好像刚刚换了头领。”
红毛头领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设在台湾的商馆馆长。和设在日本长崎的商馆馆长不同,在台湾的馆长总揽全岛的行政、司法,甚至军事,其实就是在台湾的总督。
“噢,初来乍到吗?”阿兰问道。
“不是,那人曾在台湾待过些时日,据说之后去了日本,回了红毛国,这阵子又跑回台湾来了,名字好像叫啥来着……哦,卡朗!”
“你说卡朗?”阿兰吃惊道。她对这名字十分熟悉。法兰索斯·卡朗,此人出生于关原之战[1]爆发那年(1600),是比利时人。十九岁的他作为见习厨师登上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来到了日本平户。荷兰东印度公司虽然保存了海量的文献记录,但还不至于详细记录到一个连正式员工都算不上的见习厨师。直到在1626年的相关记录里,才首次出现了这个名字:任命法兰索斯·卡朗为荷兰驻平户商馆助理,月薪十五荷兰盾。
卡朗十九岁抵达日本平户,二十六岁出现在官方记录中,其中七年历史空白,应该没有离开过日本。理由很简单,他娶了日本女子,其长子于1622年出生在平户。1627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台湾商馆馆长出使日本,卡朗作为通译随行去了江户。能做外交通译就足以说明他在日生活经验丰富。有了这次通译经历作为跳板,他很快就被调任到了台湾,又正巧撞上了滨田弥兵卫事件。他在日荷双方之间努力协调,促使事件平息。凭此功绩,他于1633年晋升为对日的商务专员之一。翌年,他在江户谒见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家光。
接下来,从商务专员到高级商务代表,从代理馆长再到商馆馆长,卡朗在平户步步高升,一直到了1641年,他才离开日本前往巴达维亚[1]任职。他这半生漂洋过海,到过台湾,但待了将近二十年的日本才是他的主场。
阿兰非常了解卡朗在平户任职期间的经历。在全国商馆迁移长崎之前,在日洋人还算比较自由。阿兰和卡朗的长子达尼耶尔自小认识,对其妹妹佩罗拉和玛利亚更是非常疼爱。三年前,卡朗一家要离开日本,已经移居长崎的阿兰还专程返乡去送行。“卡斯特林库姆”号,阿兰至今仍对那艘拗口难读的荷兰船的船名记忆犹新。
“对,就是卡朗!这红毛有些能耐,据说是从厨子一步步爬上来的。”
“又有好消息了?”吉井问道。他一直在观察阿兰的表情。
“是给你的好消息……荷兰人那头,不用找人写引荐信了。”阿兰笑道。
“此言何意?”
“台湾的红毛总督,是我在平户的熟人。”
“哇,还有这等好事?”
“好久没见到梅姐了……”阿兰在前往台湾的船上不止一次这样念叨。
卡朗的夫人阿梅是平户藩下级武士的女儿,把阿兰当作亲姐妹一般要好。“阿兰,愿不愿做姐姐的弟媳?”阿梅当年每每喝醉,就爱给家中弟弟说亲。阿兰对此从没有正面答复过。她喜欢阿梅这姐姐,但对其弟江口十左卫门没有兴趣。阿梅是个称职的姐姐,把弟弟宠坏了。阿兰喜好强势的异性,而不是像阿梅弟弟那类的。“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就需要阿兰这样可靠的姑娘来管教。阿兰,嫁来我家。”阿梅有时逼得太厉害,阿兰会不知所措。她搬家到长崎,阿梅不厌其烦地说媒也算是其中理由之一。
如今,江口十左卫门已娶亲,阿兰总算能轻轻松松地和阿梅叙旧。
“你似乎很期待和梅姐重逢。”吉井笑道。
“是呀,不知她这几年过得顺不顺心……”阿兰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其实,卡朗和阿梅的异国恋情走得并不顺利。早在卡朗还是见习厨师时,两人便结缘了。那时卡朗哪里有雄图大志,只想奋斗几年做上商馆的厨师长,赚些积蓄,回荷兰养老。谁知命运弄人,他竟飞黄腾达,坐上了商馆馆长的位子。他当上驻平户商馆馆长时不过四十岁,还有机会继续高升。
“我俩没在教堂操办过仪式,不算正式夫妻。”某次,卡朗喝高了,对阿梅说出这等伤人的话语。
阿梅自然怒不可遏:“娃都给你生了仨,你说怎样才算正式?”
“说笑,说笑,日本哪里有教会,更没这规矩。我就是这么一说,别当真。”卡朗当时这般糊弄过去了。但自那后,夫妻间便有了无法弥补的嫌隙。阿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当时从大陆赴台都是在安平或厦门岛登船。台湾的自然地形决定了其由南朝北的发展走势。在台荷兰人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劳动力不足。作为岛上主要商品的鹿皮,只能仰赖山地少数民族的狩猎才能获取,完全供不应求。故而,荷兰人非常欢迎自大陆而来的移民。阿兰二人乘船抵达台湾鹿耳门,受到了荷兰商馆的热情款待。外来移民在岛上无论是农耕,还是狩猎,都无须缴纳赋税。这算是给今后的苦力一些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