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嫁首辅(123)
冬天的日子还好,人人只当他孤僻。看他身上衣裳的料子,却都以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虽然那套衣裳从来也不换,但至少干净齐整。
但到了春天,学堂里的人便看出来他的底细了。
春天的太阳暖融融的,学生们都换上了春装。即使家境贫寒的,也有能换的薄麻布衣衫。
只有沈潜,养父将他寄养在许氏学堂后,似乎觉得这就是仁至义尽了。没再来看过他,也没再给过他银钱。
他仍旧穿着冬装。
每日上课时,总闷出一身汗来。于是下了课,便要急匆匆跑回住处去洗衣裳,否则第二天那衣裳便会生出馊味。
尽管他每日都洗衣裳,学堂中的同窗之间仍旧传起了他的小话。不止是公子哥们,更多的是与他住在一起的那些贫寒人家的子弟。
他们说他的冬装是偷了人家的,再过些时日天气更热些,便又会去偷人家的春装。
他们对着公子哥们讨好地笑:“我们的衣裳便宜,你们却要将衣裳收好,千万小心别被他偷走了。”
那时候沈潜已经学了不少文章,他起先很喜欢一篇立志救助天下贫寒子弟的文章——虽然只是因为文章的韵律朗朗上口——但总之从听到这些小话起,他便不再喜欢了。
他不无嘲讽地想,即使是天下贫寒子弟,也不会想要他这样同样贫寒的人来救助,他们只会将那些贵人当作救世主。
于是他更加孤僻。
许先生授课,他先前会提前去抢前排的座位,更经常答先生的问。
但到了暮春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坐在最后一排。纵使先生点他起来答话,他也只是寥寥几字,答完作罢。
他不止一次听见先生叹气自语,大抵是说不明白好好的一个苗子怎么就折了。
最先听到的时候他还很高兴,为自己被认可是好苗子。可后来又听到几次,便生出怨恨。
他怨自己的身世,怨养父,怨春天的暖和。
他甚至怨先生——为什么觉得他是好苗子,却不肯再多栽培栽培他,探寻探寻这棵好苗子“折了”背后的缘由?
他没有再好好念书,只盼着养父早些将事情办完,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学堂。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春夏之交。
那段时间雨水很多。沈潜没有伞,下起雨来,他便等到同窗们都走了,靠在廊上等雨停。
有一日雨水奇大无比,人在长廊这头,甚至瞧不见长廊对面有没有人。
那日沈潜靠在廊上,阖着眼感受雨水携来的凉意——太热了,他仍旧只有冬装。
身上许多地方都隐隐地发痒,他知道那是闷出的痱子,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止痒。
其实也没有用,今日止住了,明日穿着冬装上一日的课,照样挠心的痒。
他脑子里思绪很乱,但乱得和以往每一日一样。他不会烦忧先生在课堂上讲授的家国大事,离得太远了,他只烦忧自己的吃穿用度,而且连这些也管不了。
昏昏沉沉之间,他听见长廊对面传来一阵对话声。
雨声很大,他听不分明,但那对话的人渐渐朝这头走过来。
他迷蒙间看见烟青色的裙摆,看见绣有菡萏的绣花鞋。
女子?
他躲进了学堂。
然后他听见两个女声在说话。
一个声音沉些,听着年纪约莫是妇人。另一个声音轻而脆生生的,听起来倒是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小女孩。
那妇人道:“你父亲总丢三落四,真是不想管他了。”
女孩笑:“娘亲嘴硬吧,不还是来给父亲送伞了。”
“哼,我这不是看他成天为了学堂的孩子们烦心——我是心疼孩子。”
“是,是。”
两人走远了。
沈潜靠着学堂的门又坐了一会儿,不久又有脚步声传来。
这回是三个人在说话,其中多了一个许先生。
许先生走到学堂门前,顿了顿,疑道:“往常有个孩子,下雨天总靠在这儿等雨停的,不知怎么不见了。”
妇人好奇道:“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许先生叹道:“是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不知怎么便不向学了。成日穿着厚厚的衣裳,埋在最后一排,喊他作答也是爱答不理。”
妇人也跟着叹了声气。
沈潜垂着眼睛,心头正发闷。
忽然听得女孩的声音道:“厚厚的衣裳?这都是夏日了,他家中人不给他添些夏装么?”
许先生过了一会儿,方迟疑答道:“他家中人,似乎只缴满了一年的费用,便再没有来过。”
女孩闻言,似是很无奈道:“父亲,你最好是快快给人家添件夏季的衣裳。”
他们的声音在雨幕中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