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45)
陆寓微倒还好,毕竟是二十余岁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却苦了邹大人,一天半夜地熬下来,已经有些精神萎顿。
陆寓微从案卷中抬起头来,见此状,对这位尽责的府尹十分客气,“邹大人今夜辛苦了,此案节略详备,又得您襄助,我已大致了解,眼下只还有些细节上,需再提审一位要犯。邹大人请自便去歇息,府监之中,我自会去,不需再作陪了。”
邹大人听他逐客,自忖大约有些中枢之秘,不好叫外人听见,也不坚持,为他安排好进出府监行事的衙役,便告退了。
陆寓微自案上挑出份笔录,示意那衙役带路,吩咐道:“去将那薛昌龄提来。”
薛昌龄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骤然被州军掳来了南京府后,他被塞进了暗无天日的府监里,期间过了一次堂,答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被送进了狱中看押,再无人过问他。
他虽幼年失怙,但仍有母亲庇佑着长大,事无巨细地替他操持,且有谢忱念旧情,没让他们过过一天苦日子。薛昌龄一辈子安逸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日日惊惧交加,却也无计可施,只会痛哭流涕,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上一阵,睡醒了继续哭,早不知外头是昼是夜。此刻忽然被人带出了监牢,押到一间屋子里,忐忑中已出离了恍惚。
屋子简陋,只当中央摆着一张窄窄的几案,迎面坐着的人,正是陆寓微。
薛昌龄被人拉扯着,囫囵一推,便无力地跌在地上。陆寓微见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还是向狱卒吩咐,“给薛郎君取个椅子来。”
薛昌龄又被人塞进了圈椅中。陆寓微目光犀利,上下打量他,只见他面色青白,双眼无神地肿着,颧骨上有一处磕碰的淤青,鬓发散乱缠着,衣襟上沾满了深深浅浅的污渍,一副失魂落魄到极处的模样。
陆寓微有些纳罕,问那狱卒:“关了几天了?”
“回陆大人的话,五天。”
才五天,只是问话,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怎么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陆寓微心中生出一丝荒诞,这人就是谢家小娘子的未婚夫……两下里的对比实在太剧烈,如天上的月与地上的尘泥,连放在一处提,都显得十分玷污了月亮的高洁。
陆寓微收回思绪,目光落到眼前的笔录上。
“薛昌龄,祖籍明州,前朝恭帝四年生人,父殁,现居余杭,家有母王氏,永平元年登桂榜。永平二年六月二十,随友人徐昇入南京府,逗留三十九日,期间居于庆南街广源店。”
他声音平平地念完,看向薛昌龄,“以上所言,是否属实?”
薛昌龄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
“七月十六,太后薨十一日,于庆南街燕春馆,饮酒作乐,当日作馆伎入幕之宾,翌日而去。如此往复三日。”
此处节略,是据旁人的供词总结的,薛昌龄之前并未听说过,此刻乍闻之下,大惊失色,却也终于有了些概念,自己究竟是被牵扯进了什么事。
他着急要辩驳,只是过于惊怕之下,脑子里一团乱,只会失口喊冤,全没有章法。
陆寓微静静看了他片刻,出言打断,“以上所言,是东海王世子龙茂之的供述,国丧狎妓的罪名他认了,且称当日在燕春馆中行事,有你一道,接连三日,招你入幕的红倌人,是紫芝姑娘。”
那薛昌龄本梗着脖颈,面红耳赤地想要争辩,可听到“紫芝姑娘”四字时,面色骤然灰白,瞳孔一震,神色立刻颓然下去。
陆寓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状,心中便有了几分谱,接着又说,“紫芝姑娘的供词与龙茂之的一般无二,细节处全无出入,且有一样腰佩作证,称是你所赠,上头刻着你的名字。另有一名燕春馆中的乐伎环儿,也指认了你。”
陆寓微将那案卷一掷,面无表情地盯着薛昌龄,“薛昌龄,你若不认,就好好想想,七月十六至十九这三日,你在何处,做了何事,有谁可以替你作证。也好好想想,若非属实,你的腰佩,究竟为何会到了紫芝姑娘手上。”
薛昌龄却一味沉默着。恐惧、羞愤、委屈掺成惊天的骇浪,冲得他缓不过心神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面露痛苦之色,微阖着眼,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着颤。
陆寓微也不强逼他,耐心地等着他缓过神儿来。
薛昌龄终于开口,声音暗哑,“阁下是……陆大人?”
还不算顶糊涂,知道先问明白了再开口。陆寓微略点了点头,“是,我也是受人所托,今日特意为你而来。好叫你知晓,这桩案子,并不是冲着你的,你能说话的机会不多,眼下大概是唯一一个。所以你可以信我——你应该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