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魁(59)

作者:李浪白

“妹妹可知,明太傅分明不曾做过私吞军饷之事,为何铁证如山连先皇和皇上两任君主都查不出漏洞?”

宁妃垂眸避开明丹姝的陡然锐利的眼神, 她一直担惊受怕,想着什么时候这事会真相大白,不曾想今日会是自己主动宣之于口。

“因为私吞军饷的罪名,并非空穴来风。” 明丹姝与祁钰这些日在密室里详阅五年前的案情证据, 若非他二人笃信父亲品性, 面对天衣无缝的证据怕是也要动摇了。

“是有人将事情做实, 套在了明家头上。”

方鹤鸣能从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举子,二十年不到便位至礼部侍郎,明家作为伯乐的影响提携举足轻重。

父亲对自己一力提携入朝的得意门生,自然相用不疑,方鹤鸣这等心腹若是生了异心被刺明家,有铁证如山也不奇怪了。

“妹妹觉得,太后待皇上如何?” 宁妃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仁尽义至,亲生母子不过如此。” 明丹姝平心而论,祁钰能从外祖谋反的失势太子,打败占尽优势的丰王,力挽狂澜走到今日,太后的教诲扶持居功甚伟。

幼子早丧,太后当年只有扶持祁钰登基一条路可走,这本是一桩合从连衡的买卖。但她却做得极好,于理于情都无可指摘,祁钰俨然将其视若亲母尽孝。

宁妃颔首,太后扶其于微时,功成身退不贪权柄,待皇上之心满朝文武皆是见证,谁也难说出半分不是。

“那妹妹觉得,与丰王相比,东宫当年胜算几何?”

“不足五成。” 明丹姝虽未亲历当年夺嫡风波,可从父亲的只言片语和近年来外祖所叙得知,先皇在郑国公府覆灭后都要看门阀士族的脸色,何况东宫。

郑穷在西北高枕无忧,与江南四大家族关系和睦。虽将女儿嫁进了东宫,却并不为太子出力,似乎只是为日后拴了根保险绳。

河阳刘氏退朝,太子在朝可以倚靠的只有明家和骠骑将军府的京畿兵马。明家门生故吏甚多,但却多数官位不显,有影响力却不足成事。

反观丰王,在江南有佟伯庸麾下二十万精兵良将虎视眈眈,朝中要职多数出自徐、季、佟、吴四家门客,唯徐鸿马首是瞻,后宫有丽贵妃风头无两,可算是占尽了天时人和。

“若非徐鸿反水,先皇在丰王出京时突然驾崩,东宫占着大义名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皇上并不是丰王的对手。”

宁妃看着茶盏里浮浮沉沉的残渣,若有所思:“徐大人当年在朝中表面上两不相帮,可明眼人都知道江南门阀是向着丰王的,但为何他突然表明态度站队东宫?”

“徐鸿与太后做了交易。” 宁妃句句皆是暗示,只是…明丹姝不解,太后能拿出怎样的筹码,让徐鸿弃丰王和同气连枝的季氏,选择东宫?

丰王其人阴险强势,相较之下,当时的皇上表面温吞仁懦。两相比较,祁钰对门阀士族来说或许是个更容易拿捏掌控的对象,但若仅是如此,并不足以让徐鸿临阵倒戈。

“大齐的春色,只妹妹一人便揽尽七分。” 宁妃抬眼端详着对面的灯下美人,不施粉黛,却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同为女子,却不得不赞其媚态天成,美得如珠似玉,足以令六宫失色。

“透过妹妹,便可窥得明夫人当年之颜色。难怪徐大人大年冲冠一怒为红颜…”

刘阎的小女儿,小字桑苓,当年尚未出阁时,便负美名。京中王孙公子,千金相酬到刘府下聘者,如过江之鲫。甚至戎狄先王曾以二城为聘,求娶美人。

“当年的徐鸿文试武举双料头名,家世显赫,正是京中第一得意少年人,却为了刘家的姑娘在城门前砍了戎狄前来议亲的使臣和戎狄王叔。”

“也因如此,戎狄王怒而发兵北境,徐鸿为将功赎罪带兵出征…回来后…刘家姑娘已嫁给刘阎的门生——明章。”

“你是说…徐鸿是为了…我母亲…” 明丹姝觉得这个猜想未免太过荒谬。且不说她父母素来相敬如宾,闻所未闻母亲曾与徐鸿有旧。

何况徐鸿怎会如此意气用事,布杀局覆灭明家,只是为泄陈年旧日里的私愤?这…太过匪夷所思…

“当年太后与徐鸿布局的细节,有哪些交易,我知之不多,只是明夫人…当年的确与徐鸿有过私情。” 太后与明夫人名份上是堂姐妹,对当年之事了若指掌,与徐鸿之交易,想是绕不过这桩旧情。

“东宫只有一个明家,相抗门阀士族无异于蜉蝣撼树,但若能得了徐鸿,与丰王相争的胜算便大大增加。”

宁妃不知如何评价太后此人,储位之争,毫厘之失便是一败涂地,她舍了一个明家,换来西北军与徐鸿两大助力,将东宫推上皇位。

杀伐果决,手段了得,只是…太狠绝了些。

“所以,是太后与徐鸿联手策划了五年前明家私吞军饷的案子?” 明丹姝面色惨白,便是她知父亲获罪是由身边出了叛徒所致,却从未将疑心放在太后身上。

“太后为了皇位,与徐鸿联手私吞军饷六百万两贿赂郑穷,以此为易,若遇冲突,西北军不会支援丰王。又利用明太傅对方鹤鸣的信任,令他运作将罪名栽赃给明家。”

宁妃看着眼前人,恍然记起多年前她到明府做客时,明丹姝的样子——众星捧月,灼灼其华,是她过去不曾见过的花团锦簇。自己对她的那份羡慕向往,到今日依旧记忆犹新。

五年前明家落罪那日,她遣侍女出东宫到刑场去探消息,回来听说人头落地时…心里陡然空了一块,就好像自己对美好的指望一并葬送。

探过身握了握她手安慰,缓缓道:“我并不清楚徐鸿与太后的全盘交易,但可以确认的是,的确是太后为了拉拢徐鸿,舍弃了明家。”

“证据呢?” 明丹姝压住心头的惶然怒忿,并未被悲愤冲昏头脑,目光灼灼看向宁妃:“这等满门抄斩的大罪,你如今轻言于我,便是置你方家满门于不顾,要我如何得信?”

“我母亲是方鹤鸣的元配,伴于微时,在黎洲作绣工供他上京赶考。他飞黄腾达后,娶了宗正寺寺卿的女儿为妻,母亲只等到一纸休书。”

她的翻开裳的内里,一朵不染纤尘的玉兰栩栩如生。这是母亲最喜欢绣的花样,在黎洲时,她的每件衣裳的领口都有母亲亲手绣的玉兰,带着溪水和皂荚的香气。

“我十岁那年,母亲将全部家财变卖,雇车马送我来京…十五年了,我再未见过她。”

“为何今日说与我,而不在早前与皇上坦诚?”

“你入宫前,我不知道皇上对明家的旧案心思,与嘉阳所能倚仗者,唯有太后。” 方家门第并不算显赫,又埋着陷害明家的隐忧,她带着女儿如浮萍一般,连何时哭,都要瞧人的脸色。

明丹姝进宫后,皇上在前朝后宫的几番动作,让她知道旧事早晚会有见光的那一天。

方鹤鸣去了西北多日,却迟迟未有和谈成功的消息传入京中,她便知有异。

池鱼林木,如果不想被方鹤鸣与太后拉下地狱,这是投诚最后的机会。

“现在,我愿意赌一次,赌我有生之年能再回黎洲见母亲一面,赌嘉阳能有个好前程。”

“会的。” 明丹姝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以何种心情听完宁妃这一席话,她是这宫中看着最明朗风光的人物,却藏着这样沉重悲哀的心思。

太后、徐鸿、母亲…旧事像是藤蔓一般,等她回过神来,已被重重捆住挣脱不得。

还有…既然有旧事在前,太后为何要召她入后宫?骠骑将军府这五年来女眷鲜少入宫,同太后疏远…与明家旧案是否有关?

按耐住思绪万千,想起方才一幕问道:“德妃呢?她知道多少?”

宁妃怔住,随即莞尔:“她果然说得不错,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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