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魁(27)

作者:李浪白

明丹姝掀开帘子,分明日思夜想惦念着的人就在眼前,她却近乡情怯似的。含泪带笑,哽咽道:“瘦了,也健壮了许多。”

“姐,你进宫了怎么也不托人告信与我?”高过她一个头有余的少年将军,成日里舞刀弄枪的铁血男儿。

对着她说话时却不自觉带了孩子气:“若非我亲几日进宫时,皇上说今日会带你出宫来,我真是要闯后宫去见你。”

后宫妃嫔不得擅见外男,朝臣亦不可随意出入后宫,是铁令。

明丹姝环顾四周,纵然是在黑夜里,可周围的一草一木,灰墙残瓦,她再熟悉不过。

“怎么回家来了?”

五年前明家满门抄斩后,明府亦被查抄,断壁残垣,破败萧条。

“来,” 明继臻矫健得像是豹子,轻而易举翻上墙头,对她伸出手。

“票号的人说,刑部前几日奉旨又将院子翻了一遍,总要亲自来看一遍才放心。” 姐弟二人翻过院墙,明继臻背着她走过墙下泥泞湿滑的土坡,才将人放下来。

明丹姝轻车熟路绕过三进的宅子,走到后院的花园假山后,将手探尽半人高的空隙里摸索着,嗑嗒一声,窸窸窣窣从里面抽出来一本账簿。

“这…” 明丹姝看着被人撕下只剩一半的账簿,与明继臻面面相觑。

她借手里火折子的光亮,垂头翻看着仅剩一半的账簿默不作声。

片刻,徐徐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目犹似一汪深潭,幽深肃然。

“我…皇上登基时我随刘老将军入京,还偷偷来探过,账簿那时还是完整的。”

“罢了…原本就是假的。” 明丹姝将账簿点燃,待它烧成灰烬后用脚四散踢开。

“假的?” 明继臻大惊失色,慌慌张张问道:“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明明…记的就是父亲为官二十余载,明府所有的收支往来。

“这是父亲当年亲口说的啊…”

顿住,对上她的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又飞快地错开。

明丹姝起身,闭目揉了揉眉心。难怪…平地起波澜,皇上会突然追究起承平票号的事,起因竟在这。

这账簿于账面收支上天衣无缝,亦将东宫摘得干干净净,落在旁人手里,就是明家背主受贿的铁证。

可父亲说过,祁钰敏慧细腻,善察人心。

他只要稍微留意着时间线,信任父亲为人,便能看出端倪。

“姐?” 明继臻看她似喜含悲,顿时慌了手脚。

“跪下!” 明丹姝定定看着他,鲜少这般地疾言厉色。

明继臻不说二话便跪在她跟前,垂着头自知理亏。

“你我见父亲最后一面时,父亲说了什么?”

“我要听姐姐的话,不相欺、不相瞒、互相信任。” 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

“你做了什么?”

“我…我告诉了皇上这账本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错在不该未经知会姐姐,便贸然将账本的事告诉皇上。

可是…

“姐姐为什么不信任皇上?他是同咱们一起长大的,是父亲认定的主君...”

“我并非全然不信他,亦非怪你将账本的事告诉他。”

这原本就是一番试探…阿臻歪打正着,替她将这账本送到皇上跟前。

徐方宜为后,大肆加封徐氏满门,她是真的分不清祁钰是想讨好徐家以求朝局安稳,还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明家满门抄斩已过去五年,人心易变,她不敢赌。

这账本是她亲笔所写,足够以假乱真,父亲手书真正的账簿此时正安安稳稳放在承平票号。

她将这本假账放在这,一是为防止丰王登基后顺藤摸瓜查出承平票号;

二是试探他对父亲、对明家的情分,才好决定自己日后以何种心态相对;

最后…是按父亲临终所言,五年后的祁钰到底是否为有决心胆识清明吏治,是否能替父亲下完这局残棋。

他看过这账簿,又将它放回原处,今夜又故意放她来此,是在与她剖心相诉…

他借宁妃之手,以莲子为暗示,希望她能出面请外祖出山。

他并不曾以河阳饥荒逼刘氏入朝,而是拨款兴修水利,事事以百姓为先。

在宫中这数日,祁钰想做一位怎样的君主,她由小见大看得分明。

父亲教他十数载,君臣师生之情…到底是不曾看错,亦不枉明家上下以命相酬,身先士卒设下这九死一生的杀局扶他上位。

“你信任他,是出自年少时的情分。从今日起,你要时刻记得,他不再是从前带你玩乐的兄长。” 明丹姝看着弟弟稚气未脱的脸,正好借机敲打:“在其位而谋其政,他是皇上,所作所为是为了朝局安定、百姓安乐,而不只为了我们明家。”

阿臻长在军中,不经世事。山雨欲来,与其等以后被旁人拿捏了错处吃亏,不如今日由她将话说透。

“我明白了。” 明继臻并非蠢钝之人,只是心性赤诚,与得失相比更重情义。

犹豫着从袖中又抽出一封信交给她,嚅嗫道:“皇上说…这些日子你在宫里吃了许多苦头…若你愿意…今夜便可以出京远走高飞。”

何止...后宫里一遭接着一遭的腌臜事,皇上静观其变几日,在看到经过石灰水的事她毫无反击之力以后,自言后悔将她接入宫中。

明丹姝怔住,展信阅过,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这些日子,两人原是互相试探…可祁钰似乎对她误解颇深,俨然将她看作了弱不禁风的菟丝子。

明丹姝将人扶起来,替他掸了掸身上的尘灰,柔声道:“日后无论何事,不许再瞒我,”

明继臻点头,又为难问道:“姐…还回宫吗?”

“回。” 还没完…她也该以真面目见见旧人,谈一谈过往和来日。

第21章 春宵

明丹姝在亥时三刻乘车驾到了西宫们,下了车却见到了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程大人,徐大人。” 她微微屈膝见了一平礼。

自五年前一别,今日再见,宫城还是那个宫城,徐家还是那个如日中天的徐家,只是这天下的主子,换了人。

“瑜主子。” 徐鸿上前只微微拱了一拱手,酒气甚浓,不苟言笑。

按理说明丹姝是上了皇家御蝶的三品嫔,徐鸿遑论在前朝官位如何,当着皇上的面,都要给她个面子正儿八经见礼。

“老臣给瑜主子请安。” 后面的程立笑呵呵也回了一平礼,余光打量着她,十分和气。

“两位贤卿送朕到此处,便各自散了罢。” 祁钰原本不假辞色道。

“慢着!” 徐鸿看着低眉顺眼替明丹姝赶马的人,忽然开口喝住。

梁济暗道不好,斜眼再瞥皇上眉头又打成了扣子,俨然是压着怒气未发,上前对着那赶马的人道:“手脚还不利索些!”

“你算个什么东西!” 徐鸿这话不知是在骂谁,直接将梁济的话打断。

明丹姝挡住徐鸿去路,端着一张尽态极妍的笑脸,调笑道:“怎么?徐大人连福阳宫的奴才也瞧着眼熟?”

祁钰原本开口便要发作,见明丹姝此举,意外…随即了然,面上怒意须臾散开。

“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瑜主子这般袒护?” 徐鸿的心思昭然若揭,侧步绕过明丹姝朝那驾车的宫人走过去。

明丹姝站在祁钰身边好整以暇看着,小动作扯住他的袖口,对着人笑盈盈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奴才该死!” 那驾车的人跪下,不知是何时触怒了徐大人,慌里慌张磕头认罪。

“抬起头来!” 徐鸿夺过一旁梁济手上的灯笼,贴近了照在那人脸上…尖嘴猴腮不胜张皇。

“呵呵…” 明丹姝倚在祁钰身边娇笑出声,言辞犀利直接了当戳破他的心思:“徐大人以为是谁?阿臻吗?”

“徐卿,你逾矩了。”

徐鸿抬眸对上祁钰黯沉冷肃的眼神,心下一凛,酒气登时散了八分:“老臣,不胜酒力,请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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