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72)
她大约很久没有喝水了,嘴唇都是干的,唇纹深深,亟需得到浇灌。
她睁着眼,眼眶通红,看着他,却仿佛透过他在看着虚无的远方。
他遮住她的眼睛,感觉到她的睫毛扎着自己的手心,细细密密地痒。
“别总是想着杀我。”他的热息拂在她的下巴上,“杀了我,你这辈子才算是真的没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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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北炎帝奚存大赦天下,改国号为乾,自此南北彻底统一,是为大乾盛启元年。
长安城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处处繁弦急管,披红挂绿。
“啊呀,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家,我心里这个高兴呀。”
“是想媳妇儿了罢!”
“去去去,你回家,你不高兴?”
“就是想媳妇儿了!姚阿贵,你说说你,这几天把你媳妇儿送的这祈福坠子擦了多少遍了!”
“我可跟你说,上次在河里洗澡的时候,我不小心把这坠子弄丢了,到处找不到,心想完了,回去肯定得被媳妇儿骂。结果你猜怎么着?殿下的亲卫在搜寻桑姬的时候,竟意外找出了我的坠子!哈哈哈哈哈……”
“嘘,小点声。”
桑湄坐在马车里,听着营地里军士们难得的欢声笑声,握紧了藏在她的小衣里那块砖石碎片。
奚旷在长安又待了几天。
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总之自那夜见过奚存之后,虞春娘再也没有嚷嚷着要见旷儿,但同时,她眼里一直希冀的光也消失了,大多数时候,不是发呆,就是在默默流泪。
她离开了宫殿,又悄无声息地和桑湄住到了同一驾马车里,桑湄也不再刻意与她搭话,只是偶尔会用热毛巾,替她敷一敷眼睛,免得她把眼睛给哭坏了。
终于有一天,马车再次启程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兵权,没有了数万大军,只有奚旷,与追随他左右的几十名亲卫,前往他的亲王封地——通宁。
通宁在长安东向,距长安千二百里,并不很富庶,但也不算清贫,是一座中规中矩、挑不出错的州府。唯一可圈可点的是,通宁依山傍湖,既有大开大合之壮美风光,也有小桥流水之秀致景色,许多文人墨客途经此地,都会忍不住停留几日,游山玩水,修身养性。
简而言之,宜居,宜消磨人心。
抵达通宁的时候,已经开春,刚下过一场小雨,春光懒困,微风轻扫,随处可见路边新绿的枝桠,墙角新生的骨朵,小巷里偶尔穿插几声听不懂的叫卖,又悠悠远去了。
马车在宁王府门前停下。
桑湄戴着帷帽,和同样戴着帷帽的虞春娘下了车。她抬起头,微微掀开一点帘子,目光从高高的鎏金门匾上滑过,又落到门口一对精雕细琢的石狮子上。
王府的长史早已恭候多时,是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身青色长袍,蓄了美髯,见到奚旷只是长揖一番,说了几句客气词,并无过多的吹捧与寒暄。
奚旷抬脚跨过门槛,管家紧随而上,却不介绍这府里的布局,只低低说着什么,神情严肃。
看来也是奚旷的得力下属了。
她提起裙角,安静地跟在后面,踏进了宁王府的大门。
走过两间正门,才看到了中央的正殿,正殿前方挖出一条内河,护以石栏,间隔耸立银纹宝柱。正殿殿顶覆琉璃绿瓦,正脊、垂脊、岔脊上设七种吻兽,御风而立。
两侧翼楼巍巍,翼楼之外,又辟一处西园,栽种盆景花草,可雅宴集会,东路则是三跨的书堂,堂后栽茂林修竹,风过处,沙沙摇曳,如置身山林,可狂歌长啸。
帷帽之下,桑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这般风雅之布局,留给奚旷这等粗人用,可真是暴殄天物。
过了正殿,就是前寝殿和后寝殿。
前寝殿毋庸置疑独属于是奚旷一人的,后寝殿则是殿群,一间正殿、左右两间配殿,再加若干阁楼、小院、耳房等,供妃妾奴婢等使用。
桑湄停下了脚步。
已经到了王府里,再没有路边好奇的百姓远远打量,她摘下了帷帽,直截了当地问道:“劳驾郑长史,不知妾身住在何处?”
王妃才能住的正殿她当然住不得,理论上配殿也不能,但眼下王府后宅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主人”,郑长史看了奚旷一眼,见奚旷不置可否,便冲桑湄笑了笑,道:“一路行来,桑姬可有看中的地方?”
桑湄挑眉,而后一抬手,指着正殿道:“妾身觉得此处不错。”
郑长史:“……”
这可与想象中的桑姬不太一样啊。他本以为,遭逢大变后,这会是一个自怨自艾、沉默寡言的女子呢。
郑长史额头微汗,刚想说什么,就听桑湄又淡笑一声,放下了手,说:“妾身开玩笑的。这么大的宫殿,人又少,住起来多容易闹鬼啊。方才妾身瞧见一个小楼,挂了‘多景台’的匾,不知郑长史可否……”
听到“闹鬼”的时候,郑长史眼角已经一抽,心道完了,原来是个带刺的主。看来传言中殿下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都是真的,否则她也不敢如此嚣张。
等听到“多景台”的时候,郑长史又是一噎。原因无他,那根本就不是个住人的阁楼,是用来赏景用的,楼边就是后花园的池塘,凭栏而望,后花园美景尽收眼底,比宁王住的前寝殿风景还好。
郑长史迟疑道:“想不到桑姬会看中那处,那处其实只作小憩之用,陈设并不全……”
“那就补全啊。”桑湄笑吟吟地说。
她想得很明白,反正如今再怎么样都逃不出宁王府这座囚笼,奚旷还愿意好吃好喝地养着她,那她凭什么不接受?
想住哪,就住哪,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奚旷只看桑湄一眼,哪能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并未阻止,只道:“按她说的办罢。”
郑长史:“……是。”
多景台里倒是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没想到会有人要住进来,所以陈设显得简单了些。眼下桑姬发了话,郑长史自然就交代下去,让下人们开始东奔西走忙碌起来。
多景台共两楼,一楼作花厅,二楼作寝居,根本就没有婢女住的地方,但这正中桑湄下怀,没了秋穗,她谁也不想要。
可她不想要,奚旷也会塞给她,既然如此,那她还不如自己选。
纸箱子里是婢女们的名字,她随意抓了个阄。
“问风,听露,是谁?”
“是奴婢。”
两个婢女站了出来,都是模样周正、手脚麻利。
桑湄扫了她们两眼,看向奚旷:“那就她们了。不过,妾身住在多景台,这两个丫头又住哪里?总不能让她们日日在廊下打地铺罢?”
“花厅里有间茶室,让人改一改,作寝房之用。”奚旷丢下一句,“你不想被人盯着,但总得有能使唤的人。若有什么事,你在二楼喊一声,她们自然也能听到。”
他都这么说了,桑湄再拒绝也没用,只能坐在椅子里,冷眼看着搬家具搬行李的奴婢们来来往往。
而面前跪着的两个婢女,明显也有些不知所措,就这么低着头,老老实实等着桑湄安排。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奚旷目光转过一圈,这里已不再需要他插手,便意味深长地看了桑湄一眼,又对郑长史道:“给桑姬奶娘也找个院子。她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太好,要安静宽敞些的。”
郑长史早就注意到了一直跟在桑姬后面的那位妇人,想来与桑姬感情应是极好,否则桑姬也不至于身边一个侍女都没带成,却带了一个干不了活的奶娘。
嗯?好像也不太对,据说这位桑姬先前殉国服毒,被救醒后就失了忆,既然是失了忆,怎么还这么在意自己的奶娘?
“劳烦郑长史给奶娘多找几个伺候的人。”桑湄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妾身虽记不起之前的事,但奶娘对妾身有恩,是妾身故人,妾身即便只是看着,也觉得心里踏实。奶娘常年抱病,须得是最仔细的人照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