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3)
母后身体不好,本就不是易孕体质,生了她后,更是被太医暗示难再有孕。没能生下皇子,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恨。虽然因为出身显赫,又无过错,无人可以撼动她的皇后之位,但她咽不下这一口气,太子之位旁落,她便只能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女儿。
皇后还活着的时候,总是对桑湄严苛以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丈夫虽然是个昏庸之主,但极爱面子,最听不得人说南邬皇室的不是。奈何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的几个皇子也一个比一个不成器。不是皇后的种,皇后自然也懒得管教,但她知道,把桑湄管教好了,是能给皇室长脸,让国君龙颜大悦的。
桑湄稍大一些,她就带着桑湄去护国寺上香祈福,不仅不驱赶百姓,还会分发善钱,所有人都称赞皇后与清鸾公主的贤名,极大地挽回了一部分被糟蹋的皇室名声。
桑湄十六岁那年,皇后病得很重,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说,自己没能给她生个兄弟倚仗,往后的路只能她自己走,只要她一直保持清正贤良之名,再借着母家的势力,定能找到个好夫婿依靠。
可是桑湄没有做到。
她前半生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名声,被自己亲手摧毁。
虽然这事没有对外声张,民间还以为她真的是伤心过度修行去了,但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兄弟姊妹,大约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模糊的传闻。披香殿常年闭门谢客,偶尔逢年过节,她离开披香殿参加宫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兄弟姊妹们落到身上若有若无的目光。
但,从明天开始,她就可以永远逃离这一切了。
桑湄吁了一口气,踏入披香殿的门槛。
殿内的炭盆熄了,也没人添。她贴身的宫女只有秋穗一个,其他洒扫的宫婢从昨夜开始就不知所踪。
秋穗蹲下身,从柜子底下重新找了几个炭块扔进去,一边点燃,一边招呼桑湄快过来暖和暖和。
桑湄则找了两双干净的足袜出来,与秋穗一人一双换上,脚底踩在炭盆上倒扣的竹编板上,汲取透过竹条传来的那点暖意。
双足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托腮望着窗外,树枝上凝着快要成冰的雪,连蜡梅都没剩几朵,一星半点的鹅黄,挣扎着被封存在皑皑白雪下。
“什么时辰了?”她问。
秋穗答:“巳时刚过一刻。”
“过一会儿要做什么,都记得吗?”
“记得。”秋穗低下头。
“别怕。”桑湄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那药咱们也是试验过的,有用,不是吗?”
“当时也不过是拿了只野猫儿试验,又没用过人……”秋穗闷闷,有些后悔道,“应该前几日就让公主偷偷溜出宫的!”
“那可不行。”桑湄说,“且不说这宫中的宫人大多都认识我,哪怕真溜了出去,到了民间,认识我这张脸的,也大有人在。”
当年母后为了让她立名,很是带她抛头露面做了些善事,就算她后来许多年没在建康城中公然露面,但她这张脸,可没那么容易忘掉。
“更何况……”她淡淡道,“宁王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攻下建康,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清点皇室,发现少了个我,岂不是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秋穗嘀咕:“公主又不是皇子,至于那么大动干戈的么……”
“史书上,也不是没有前朝旧人借着亡国公主后裔起兵的例子。而且,贺暄也说了,宁王是个仔细谨慎的人,正因如此,只有让清鸾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清楚地死掉,他才不会继续去注意这么一个南邬的公主。”
贺暄。
秋穗偷觑一眼,提到这个名字,公主眼中已不再有过多的情绪。
桑湄拍了拍裙角,没有穿鞋,直接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摸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然后摸了摸床案边的茶杯,那里面的茶水已经冷了。
“去煮些热茶来。”她吩咐道,“记得用梅枝上的雪,既是在这里的最后一日,那也得过得有些气节。”
殿门没有闩好,北风呼地撞开,撞出一殿回荡的余声。狂风吹起她的乌发白裙,她瘦削单薄,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哪怕是早已知道接下来的一切,秋穗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低下头应了一声,捂着脸不敢再看,仓促跑了出去。
殿门重新关上,殿中恢复安静。
桑湄打开木盒,对着盒中的乌黑药丸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着那杯冷茶,咽了下去。
药效发作还得有些时间,她把木盒重归原位,然后步入内室,先是给佛龛新奉了三支香,跪在软垫上拜了拜,而后道:“明日开始,便不会有人再来了。”
她看向那大慈大悲的佛像,它微笑着,仿佛在对她道珍重。
但她心知肚明,自己从来心不诚,当然也不会得到庇佑。
她已在这儿碍眼了许久,想来佛陀看了都要摇头,她走了,也能让他们松口气儿罢。
她胡思乱想着拜完,随后又打开墙壁上一面暗柜,里面供奉的赫然是皇后的牌位。
皇后早已入陵,她的牌位当然也不可能在这里摆着。仔细看看,便能看出那牌位上的刻字并不圆润,还有不少疏浅的划痕——她刚搬来披香殿的时候,日日无聊,又不可能真的诵佛念经,便刻了母后的牌位打发时间,每日礼完佛,还能对个牌位碎碎念几句。
失去宠信,就意味着获得自由。只要不踏出披香殿,她再怎么出格,也无人来管。
“母后。”她说,“我要走了。”
牌位静静地立着。
“贺暄给了我一味药,服下后会进入假死状态,五感关闭,呼吸停止,连脉搏都难以察觉。我分了一点,找了只猫试过了,那猫‘死’了一日,后来自己醒了,只是又病了好些天,才终于恢复过来。”桑湄絮絮叨叨,“人的剂量和猫不能一样,我也肯定不能只‘死’一天。我与贺暄说好了,只要我一‘死’,他就可以去和宁王讨这个善后的差事,整个贺家现在都是宁王的人,他以与我有故交之名申请将我下葬,宁王不会不允准的——一个南邬的公主,死了就死了,他怎么会放在心上呢?届时,贺暄会将我的‘尸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等我醒后,便可逃走。”
桑湄顿了顿,又道:“母后,从明天开始,世上就不会有清鸾公主了。若您还当我是女儿,便保佑女儿,能安然离开罢。”
腹中逐渐开始胀痛,她撑着地站起身,摇晃了一下,然后关上内室的门,扶着墙,回到了殿中。
她躺倒在床上,额上冷汗涔涔。
这就是要死的感觉吗?
秋穗曾问过她,若是这药真吃死了人怎么办,她说,那也只能认了,毕竟是偷来的生机,没偷到,只能说是自己运气不好。
可那只不过是安慰秋穗的话。
她想活着,她想彻彻底底地为自己活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蜷缩在床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说:
湄姐,最快下线的女主角(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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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殿中聚满了交头接耳的皇子公主,国君负手来回踱步,看了看日头,皱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太子小心翼翼地答:“回父皇,已经巳时三刻了。”
“清鸾人呢?怎么还没回来?”国君拂袖,有些微怒,“朕是让她去收拾一下,不是让她沐浴焚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国君只能忍着怒气喊道:“来人!去催披香殿!”
内侍应声而退,走的时候还步伐稳健,可没过多久,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启禀陛下,奴婢刚走出去没多久,便遇到了清鸾公主身边的侍女……”
“什么意思?”一看他这副架势,一丝不妙的预感涌上国君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