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66)

作者:青草糕

桑湄笑了一声:“蹇州的读书人竟然都能考上长安的进士?看来是我小觑了,早知道,便不该多和他说话。”

“与我回长安,好不好?”他恳求她,“你舅舅也在长安,秋穗也在长安,你不想见见他们吗?”

秋穗……桑湄眼神微动。

“秋穗怎么样了?”

如果有机会一起逃走,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带上秋穗。可当时的时机千载难逢,她没有办法等到秋穗回来,只能自己先逃。她不知道秋穗一开始面对那烧毁了的多景台时,是什么感受,她也不敢去细想,只能寄希望于她们对于彼此的了解,让秋穗不至于太伤心。

后来舅舅去了长安,秋穗一定能明白罢?

“她很想你。”奚旷说,“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她怎么样,就和我一起回去看看。”

桑湄轻笑一声。

灶台下的火焰映亮了她的双瞳,她托着腮,故作随意道:“不必了,你既然敢这么说,想必她过得不差。替我带句话,让她安安心心地留在长安罢,不要回来跟我过苦日子了。”

奚旷:“你就是不想再看见我,是吗?”

“是啊,不然呢。”她乌黑的瞳仁盯紧了他,浓墨中包裹着跃动的火光,“我看到你,就会想起那死去的孩子……不,它甚至都算不上是个孩子……它连形状都没有。”

这个禁忌一般的话题终于被她提起,他再一次开始颤抖。

“你知道吗,奚旷。”她垂下眼,眼睫在脸上投下细密的淡影,“我那时候怀疑自己有了身孕,却又不敢找大夫看,唯恐是真的,我无法面对。我听说孕妇不能饮酒,所以我特意找了一天同你喝酒,结果第二天什么事都没有。那时候我就想,要么,就是没有怀孕,要么,就是上天让我留下它。”

她唇角带笑,可眼中却有热泪滚滚而落:“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待它,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告诉你,恰逢你要去长安参加千秋节,我想,这段时间,正好让我一个人静静。我记得千秋节那天,府里很安静,我喝了一碗听露递过来的甜汤,然后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有血从我身下流出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奚旷?就在你已经说服自己,想要彻底接纳这个生命的时候,它却从你的身体里,就这么消失了……你甚至都做不了任何事……”

奚旷面色惨白。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最难捱的疼痛已经过去,我没力气喊人,只能从床上爬下去,去推翻桌上的花瓶……可是我失手,也把烛台推了下去……”她靠近了他,“我真后悔啊……要是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留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呢?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烧死的时候,窗户开了,我以为进来的会是你的亲卫,可进来的,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蒙面人。”

“……然后呢?”几乎是鼓足了勇气,奚旷才敢问出这一句。

“然后他把我带走了。”桑湄眨了眨眼,又吸了吸鼻子,“他把我打晕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我发了烧,醒着和没醒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我有问过他是谁,但他不说,给我喂药的时候又极其粗暴,我便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会任人宰割的人,他只有一个人,而我又一直是病歪歪的样子,所以他对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防备。终于有一天,我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趁着他夜里睡觉,用他的刀,杀了他。”

她轻描淡写地叙述着,这都是她早就打好的腹稿,根本用不着多想,而落在奚旷眼中,却是她在故作坚强。

他多么想再一次将她拥入怀中,可是他害怕自己的接触,会摧毁她单薄的身躯,害怕自己苍白的话语,在她听来只是不负责任的辩解。

“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天,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总之我一路走,中途又得了好心人的帮忙,最后把我带到了九沂镇上。”桑湄说,“我问你,倘若你是我,刚被宁王府的人毒害,又被不知来历的人劫走,你还敢回宁王府吗?你还敢让幕后的人,知道自己还活着吗?”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还是谢谢你今日来,让我知道,原来不肯放过我的人,是你的父亲。”

“他不是我的父亲!”奚旷猛然开口,双目赤红。

“血缘上的父亲,不必逃避。更何况若无你的父亲,又何来今日称帝的你?我也不想认我的父亲,可若无他,又何来身为公主的我?”她淡淡地说,“你既然说郑长史是他的眼线,想来我身边的听露也是郑长史的眼线,叫她从大夫那里看出了端倪。你父亲想除掉我们的孩子,无可厚非。毕竟我出身南邬皇室,传出去,大乾血统不就成了笑话。但我理解他,却不能原谅他,立场之争,从来如此。”

“可是我……”

桑湄打断他:“其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心中也没那么怨了。现在的我,虽然每日都要为生计发愁,但没了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觉得很好。或许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当最尊贵的女人没什么好的,当个普普通通的人,才是最安稳的。”

安稳,她竟然和他讲安稳。

那个城府深沉、野心昭彰的公主,那个自己就是危险化身的公主,如今竟被磋磨成了这样。

是他把珍珠变成了鱼目,是他让雪莲碾落了尘泥。

“我言尽于此,国不可一日无君,等天亮后,你就自己走罢。”她起身,朝床榻走去,“我很累了,就不送你了。”

这间屋子很小,中间几乎没什么隔断的墙壁,奚旷坐在灶台边,能直接看到对面的床榻。

他盯着她的背影,突然道:“你的脚怎么了?”

“没什么。”桑湄刚坐到床上,掀开被子,就见奚旷沉着脸疾步走来,蹲下身,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腕。

她下意识挣了一下:“你干什么!”

“别动。”他脱下了她的鞋子,卷起她的裤腿,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腿便露了出来。

他指下一个用力,桑湄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扭了?”他抬起头,问她。

桑湄:“……嗯。”

“怎么扭的?”

“下雨,路滑。”

“所以这几天就一直没有下山?”

“是啊。”桑湄垂头看着他,平静道,“你倒是把我打听得挺清楚。”

奚旷站起来:“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敷一下。”

“不用了。都过了这么多天,你要是晚一天来,说不定都好了。”桑湄扯了扯嘴角,“我要睡了,就别吵我了,好吗?”

奚旷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桑湄把裤腿放下,缩回了被子里。

她没有骗他,她确实困了,谁让他在大半夜过来。

她闭上眼,过了片刻,感觉到有人把蜡烛吹熄了,眼前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因为心里有事,所以她后半夜这觉也睡得不怎么安稳,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刚蒙蒙亮,灶台里的火熄了,奚旷正站在窗前,对着窗外的山林出神。

听到响动,他转头望来:“你醒了?”

桑湄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我不会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注视着她,缓慢地说。

桑湄气笑了:“当皇帝是你这么当的吗?为一个女人,舍天下于不顾,令百姓何等心寒!”

“我临行前,已安排好了一切,短期的空缺,并无大碍。”奚旷道,“若你觉得我不对,那你便来陪我,纠正我,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他们不止是我的子民,亦是你的子民。”

“你用百姓来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请求。”他跪倒在她的榻边,执起她的手,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轻声道,“你还会问我,‘皇帝是这么当的吗’,说明你其实也没有彻底放下。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呢?你不是恨我、怪我吗?那你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看着我成为万人之上,而你家中,却连一袋完整的米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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