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65)

作者:青草糕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她,为什么不出来见他呢?

她怀了他的孩子,却先是被迫堕胎,后又为人所劫,不管她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她心里怨恨着他,也是理所应当。

她这一路的劫难,都是因他而起。

“你在怪我,是不是?你恨我没有保护好你,是不是?”

想起烧毁的房间,想起染血的床单,想起破碎的鸟笼,那些他不敢翻阅的记忆,又重新浮现,犹如千万根针扎入心脏,将他反复贯穿。

桑湄道:“是。”

奚旷沉默。

“你走罢,算我求你的。”桑湄说,“我现在一个人住着,很好。我知道你现在当了皇帝,恭喜你,终于成就了大业。如果你非要做点什么,才能缓解你的愧疚,那就把那些画像全撤了,不要再影响我的生活。”

奚旷张了张口,艰涩道:“可是……你不是要当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吗?只要你跟我回去,你就是皇后,我唯一的皇后。我答应过你的,我没有忘。”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她轻轻地笑起来:“人都是会变的。”

奚旷五指攥紧成拳,抵在门上,咬牙不语。

朱策撑着伞,上前一步道:“陛下。”

“你们先回去。”他没有回头,只是在纯粹地下达命令,“全都回去,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上山来。”

朱策表情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朝身后的亲卫们打了个手势,让大家先下山。可是他自己刚走出去没几步,却还是忍不住转了回来,朝着屋内扬声道:“桑姬可知,当初听到你失踪,陛下日夜不眠,从长安到通宁,疾奔而回!查清下毒害你的是郑有钧郑长史后,陛下当即将他手刃!而指使郑有钧的,乃是先皇!为了找到你的下落,陛下不惜以身犯险,无诏擅闯长安,这可是要杀头的死罪!后来若不是为了给你报仇,陛下才不会落下如今逼宫之名!”

“朱策!”奚旷冷着脸呵斥道,“回去!”

“属下偏要说!”朱策难得反抗了一回,“像陛下这样,什么苦都不说,桑姬又什么都不知道,只会让事情更糟!”

桑湄凉道:“朱大人不必劝我,我与陛下纠缠至今,不得善果,可见是上天注定的孽缘。至于陛下为了我做了什么,我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早有屠龙之意,逼宫不过是顺水推舟,与我又有何干?”

“怎么无干?若不是报仇心切,陛下就不会提前行动!否则,陛下定会有更周全的计划,那么春夫人也未必会牺牲!”

“朱策——”奚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形容。

“好,属下多嘴,属下不说了,属下这就走!”朱策气愤不已,转身跑下了山。

而门后的桑湄,却有些愕然。

“他说的什么意思?”她倏地打开门,看向奚旷,“你母亲……”

朱策带走了最后一支火把,黑夜中,两人全然看不清彼此的五官,可奚旷却猛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她。

冷气透过他的衣衫传到她的皮肤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剧烈地颤抖。他硬实的双臂将她牢牢锁住,用力得几乎让她的脊骨都在发痛。

他混乱的呼吸喷在她的颈后,有一缕滚烫的水,滴落到她的领中。

“我只剩你了。桑湄。”他哽咽道,“求求你,你能不能,不要也抛下我?”

桑湄有些恍惚。

她从来都不知道,奚旷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虞春娘的死讯打乱了她的所有预想,她不得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进来说话。”

关上门,点上蜡烛,桑湄才终于看清奚旷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他的双颊明显瘦了,眼眶更加深邃,轮廓更加硬挺,薄唇紧抿的时候,像极了传说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即使现在的他是如此狼狈,满身是水,腿脚沾泥,甚至眼角还泛着红意。

桑湄递了块澡巾过去:“没你的衣裳,自己擦擦罢。”

奚旷接过,却没有立即用,而是抓着那块薄薄的澡巾,环顾四周。

桑湄挽了袖子,去灶台下面生火。

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奚旷一时失语,直到她回过头来说:“过来,烤火干得快。”

“你一直……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不重要,别问那么多。”桑湄说,“陛下如今万金之躯,可不敢让陛下在此地受凉。”

奚旷喉头滚了滚,还是听她的话,坐了过去。

“你母亲是怎么回事?”她抱着双臂,盯着奚旷看。

奚旷眼角红意更甚,却已经没有泪水再流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我们都被她骗了。”他哑声道。

他将奚存把虞春娘调到身边,虞春娘又亲手杀了奚存,最后趁他不备拔剑自刎的事情说了。

说得很慢,也很艰难。经常要停顿好久,仿佛陷入了回忆,最后又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没说完,却又忘了讲到哪里,便只好再把那些残忍的情节重复叙述一遍。

桑湄难以置信。

虞春娘竟然不是疯子?连奚旷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好的?而她竟又有这样的胆魄和决心,手刃亲夫,最后自刎谢世?

她想起与虞春娘相处的那些日子,想起她在月弧山脉,哄骗虞春娘下河洗澡,想起她在宁王府,跟虞春娘逛花园剪花枝,想起她在看戏时,问虞春娘看不看得懂。

桑湄可怜她,却又觉得与她相处极为舒心,是少有的不需要她动脑子去应付的人。

如今听闻噩耗,心中百味杂陈。

更重要的是,她到底是何时恢复的正常?是在自己走前,还是走后?

她与她说过那么多话,甚至因为她听不懂,所以还曾毫无顾忌地、把她当个会聆听的人偶一样,与她倾诉过一些自己与奚旷的过往,那些她的爱,她的恨,她的迷茫,虞春娘难道都听进去了吗?

桑湄突然想起自己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在去年的千秋节,奚存过寿,奚旷人在长安,府中的下人也都被桑湄放出去玩乐了,整个宁王府,静谧至极。

她照顾虞春娘上床睡午觉,虞春娘却抓着她的手问她,下次再陪自己玩什么。她笑着说,还有很多消寒图,够奶娘画很久了。

她起身离开的时候,本以为早该睡熟的虞春娘,却忽然又睁开眼,牵住了她的衣角。

她问她:“你要走了吗?”

当时的桑湄本能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奇怪,因为她以前也不会一直陪着睡午觉。但当时她正计划着潜逃,便把这点疑心归咎于是自己做贼心虚。

她哄虞春娘,好好睡。

虞春娘最终松开了她的衣角,说,好。

桑湄已经不太能想起当时虞春娘的表情。但她现在看着面前失魂落魄、寻她寻了将近一年的奚旷,一颗心却沉沉地坠了下去。

“你这么在乎她,又为什么不追封她?”桑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是怕自己身世曝光,受人质疑吗?”

奚旷闭了闭眼:“我都不在意逼宫弑父之名,又怎么会在意这个。是母亲临死前,亲口叮嘱的我,不要追封。她不想我遭人非议,也不想自己遭人非议。”

也或许,是宁愿永久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也不愿让自己的名字,成为先皇的附庸。

第86章

奚旷并不愿意多谈自己的母亲,他长久地望着桑湄,像是要把这么久以来错过的所有时间,全都看回来。

“你瘦了。”他喃喃着。

她穿着素净的白衣,长发披散,整个人看上去清减又柔弱。

桑湄却直接道:“你怎么找到的我?”

“今年科举,翰林院擢选了一批新人,有个蹇州出身的进士身上戴着你刻的福牌,被我认出来了。”奚旷试探着伸手,抓过她的指尖,当发现昔日柔荑已遍布薄茧的时候,胸口仿佛被石舂碾过,钝痛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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