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42)
当初北炎来袭,建康城中人心惶惶,兄长却说,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出路。那时他们才知道,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兄长竟和清鸾公主有了联系。他不知道兄长和清鸾公主达成了什么交易,竟能派了专人护送,让他们辗转抵达蹇州,在曾经的国舅爷、当时的蹇州刺史孟大人的庇护下,有了安稳的居住之所。
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所以魏庭辉怀疑,面前的这位姑娘,很可能以前是清鸾公主身边的宫女,在清鸾公主被宁王带走之后,她奉清鸾公主之命,前来递交兄长的消息。
如此一来,她想找到公主舅舅,也就在情理之中。
“我与孟大人是旧相识。”桑湄想了想,说道,“我一个外地来的女子,一进城就背着包袱找到孟大人家里去,确实有些奇怪,倘若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那便不好了。这样罢,魏公子且等我一会儿,我也买些瓜果点心,装作是上门拜访的百姓。”
桑湄在路边集市买了只大竹篮子挎在肘间,把包袱放了进去,又学着本地人的打扮,买了顶草帽戴着头上遮阳,最后随手买了些瓜果填满篮子,乍一看,倒真像是刚出门采买的本地女子了。
魏庭辉想帮她提篮子,被桑湄摇头婉拒了。魏庭辉也不强求,便与她并排而行,朝孟敬升所住的西街走去。
“孟大人家里本来也不少人,但改朝换代之后,孟大人家产充了公,供养不起那么多人了,便将旁支都打发出去住了。”说到这儿,魏庭辉由衷一叹,“其实这样也好,否则人多嘴杂的,孟大人又身份特殊,万一出了什么事,还不好割席。”
桑湄问:“恕我直言,方才我看魏公子家中清贫,想来过得远不如在建康时好。为何当初不趁着孟大人还是刺史之时,先从孟大人那儿找个差事做做呢?”
改朝换代后的官场确实需要清洗一番,但清洗的从来都是最上面的那拨人,最底层跑腿打杂的差役、文书之类的职务,只要脑袋清醒一点,识相一点,反倒是最安稳的。如果魏家足够聪明,就应该趁着孟敬升还有实权的时候,先找个能领月钱的偏门工作,安稳度日。
魏庭辉一哂:“姑娘说得有理。只是我父亲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导致旧疾复发,不宜再操劳。而我自己,也并不想沾惹半点官场是非。”
“为何?”
魏庭辉笑了笑,不说话了。
桑湄不再多问。
走了两刻钟,两个人才终于走到西街。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街上已没有下午那般炎热,街上的人也陆续多了起来。
在小贩沿街叫卖凉茶的吆喝声中,魏庭辉敲开了孟宅的门。
说是“宅”,其实连个门匾都没有,只在门口的墙上钉了个钉子,挂了块写着“孟宅”的木牌,若不是牌上的字足够端正工整,否则看上去还要寒酸。
开门的是一名妇人。她虽然只戴了两根素钗,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看向魏庭辉时,脸上还露出了得体的微笑:“魏公子,是吗?”
魏庭辉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连忙行了一礼:“孟夫人。”
“许久不见魏公子了,是有什么事吗?”
魏庭辉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提着竹篮的桑湄来。
孟夫人有些惊讶,道:“魏公子未免太客气,我们家倒也没到这个地步,瓜果还是吃得起的,从前有人来送,我们也没收……”
桑湄抬起头来,轻声道:“是我。”
孟夫人顿时愣住。
面前的女子,身姿窈窕,只可惜面上生了红斑,要不然光看五官,也应当是个美人……
等等,这五官,这声音……
桑湄微微一笑:“不认识我了吗?舅母。”
这几个月来,她每天戴着晒干的海棠花包,脸上的红斑虽从未消退,但早比逃出通宁那一日的可怖模样,好上了太多——至少奇怪的浮肿已经没有了,五官都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倘若当初她是以现在这个样子出逃,定然是骗不过奚旷亲卫的眼睛的。
孟夫人倒吸一口冷气,在失控之前,先一把将桑湄和魏庭辉拽进了门内,啪地关上了大门。
桑湄提着满满的竹篮,静静地看着孟夫人。
而孟夫人则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几乎站不稳身子。她哆嗦着嘴唇,手下失了力度,死死地掐住了桑湄的胳膊,颤声道:“……公主殿下!”
旁边的魏庭辉猛地倒退一步,骇然看向桑湄。
“夫人,是谁来了?”一人从屋中推门而出。
来人一身灰紫色圆领长衫,下巴上蓄了半指长的硬褐短髯。他身形高大瘦削,略深的眼窝中,是一双锐利而狭长的眼。他眉间隐隐有一道竖痕,也许是长年累月皱眉所致,也因此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与桑湄对视上时,他微微一愣。
须臾,他陡然变色。
“殿下——”他震惊地望着她,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量,“怎么是你?”
桑湄扬起一个微笑:“好久不见,舅舅。”
孟敬升三步并作两步疾走上前,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目露撼色:“殿下,你……真的是你?你这脸……”
桑湄轻轻摇了摇头,道:“别喊什么殿下了,怪可笑的。”
多年浸淫官场,已经鲜少再有能令孟敬升如此失态的事情。
谁能想到,本以为今生都再难相见的外甥女,竟然还会有主动找上门的一日!
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沉默片刻,才道:“湄湄,你受苦了。”
不知怎的,桑湄原本平静的一颗心,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狂跳起来。
她其实真的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舅舅了。
最后一次见到舅舅,还是刚从撷阳郡回到建康之时。自从被禁足在披香殿“清修”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与舅舅当面交谈,最多只能偶尔让舅母递牌子,进宫来瞧瞧她。
和记忆里相比,舅舅也老了不少,脸上都起了许多细纹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出宫去舅舅家做客,舅舅还会把她高高举起,让她能摘到挂在树上的风筝;她也还记得母亲去世的时候,舅舅一身白衣,沉默地立在灵堂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桑湄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缕薄红,热意在眼眶中涌动,然而她忍住了,只是抬起头,在模糊的视线中,露出一个更为灿烂的笑。
孟夫人摩挲着她的双手,垂泪不语。
孟敬升很想握一握桑湄单薄的肩头,但毕竟只是舅甥,又隔着男女之别,他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袖下五指聚拢又松开,松开又聚拢。
他看向一旁犹在震惊的魏庭辉:“湄湄,你与魏公子……”
“我进城之时,遇到了流寇,魏公子正好路过,出手相救。”桑湄道,“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魏庭辉这才勉强回过神来:“草民不知是公主……”
他撩袍欲跪,却被桑湄一把拦住:“南邬都没了,还谈什么公主。”她望向孟敬升,“舅舅,我与魏公子有事要说,可否借地一叙?”
孟敬升并不多问,只点头:“好,你们随我来。”
魏庭辉迟疑:“我?”
桑湄:“魏公子不想知道魏大人是因何而死的吗?”
魏庭辉猛地抬眼。
孟敬升给二人安排在自己的书房。
孟夫人倒了热茶来,一人一杯,临走前,还抚了抚桑湄的肩头:“我和你舅舅就在外头,有事就喊。”
桑湄:“谢谢舅母。”
孟夫人关上了门。
……
桑湄与魏庭辉在书房里交谈了将近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孟敬升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望着角落里那筐刚买回来的瓜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孟夫人站在他身边,不无担忧道:“湄湄她……难道不是应该在北地吗?”
所有人都知道,北炎宁王率军攻下建康之后,将南邬皇室男丁屠戮殆尽,一众女眷则悉数带走,其中,最为貌美的清鸾公主,就被他收作了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