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57)
我盯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沉默的告诫,不由自主便握紧了袖中的霞月。
他径自向着一个陈旧墓地走去,墓屋早已倒塌,他跨过栏杆,绕过那些凌乱石块。我一直注视着他,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家伙。
他仿佛是从那些压得死紧的石板和灰尘中挣扎出来的鬼魂,贪婪地呼吸着尘世的空气,又因为这犯禁而显得益发无所适从。
然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已经大大变了模样,尽管他衣衫褴褛,事实上他穿的那些东西根本不能够叫做衣服。粗糙麻绳捆了一些碎布片,草草包裹着身体。黑发脏兮兮地缠结在一起,披在肩上。他的身上布满丑陋疤痕,扭曲蜿蜒,我看得出那是严重灼伤的痕迹。他的一只手几乎已经被烧焦了,身上充满泥土的寒冷腥气和鲜血的气息,以及那些我无法辨认却足以令人作呕的味道。令吸血鬼也难以忍受,不愿忍受的味道……事实上,大多数吸血鬼比人类更加厌恶尸体、污秽和混浊的空气,几乎成了洁癖。
然而这个家伙……他看上去就像个活丧尸。
他已同我当年见过的俊挺青年判若两人。然而我还是认出了他。
Sirius。
我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
那不只是因为他的外表。他大而明亮的眼睛,曾经闪烁着茫然与冷漠,骄傲与隐忍,颓废与无辜的动人眼神。我记忆之中的迷人眼神。他已经失去了那一切。我抓紧身边的树枝,深呼吸。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个疯癫的宗教狂热病人,幽黑瞳孔深处布满令人痛恨的惊恐乞求。卑微到极致,几乎可以勾起我杀戮的欲望。
他用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神情扭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另一只手向巴瑟洛缪乞求地伸了出来,直勾勾的眼神深处只有一种远离人间的惨白。
那就是我几乎忍不住跳下枝头的原因,他已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了。
“……别离开我。”
那是他的声音,他的恳求。他对着巴瑟洛缪轻声呻吟,幽黑的瞳孔微微放大。
“……别再留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霞月,指尖微微摩挲着刀柄。我的脸颊突然冰冷,眼睛周围的肌肤却泛出异样灼烫,仿佛高烧。我轻轻地吐出一丝呼吸。
巴瑟洛缪转身就走,Sirius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他跌跌撞撞地跟随着他在墓地中穿行,不时碰撞到墓碑。他看上去就像个梦游的疯子,追逐着一抹幻觉中的流云。他一边追赶一边哭泣,是那种最无辜最不能掩饰的痛哭。泪水洗去他脸上的污垢,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我所熟悉的绝望。
那种神情,我无限熟悉。
是的,那是因为,我也曾经有过。
“不要再抛下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要,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你把我变成这样,既然你来看我,你还记得我,你不要抛下我。求求你……”
他嗫嚅的哀求伴着喘息和哭泣刺入我的耳膜。我拼命摇头再摇头,试图摆脱,双眼却无法自抑地盯着他们,一眨不眨。
巴瑟洛缪突然停住了步子,Sirius几乎撞到他身上。他转过身,贴近Sirius,突然俯下身去,嘴唇轻轻碰触Sirius的额头。然后他飞快地抬起头来,注视我。
那一瞬间我本要跳下枝头。倘若他没有投来那一束幽幽然的目光。
他再次以他的魔力掌控了我。
然后他突然从Sirius面前消失,在那个男子脸上无法自控的激动狂喜未曾消退之前,他成功地将之化作了更为深浓的绝望。
他将我抱进怀里,转眼之间已掠过了最后一片柏树织成的黑暗屏障。
我仍然可以听到墓地深处那妖异绝痛的嚎叫,还有一个男人从心底最深处迸发的绝望痛哭声。
他放我下来,看着我。我盯着他,神经质地用力扭着手指,狠狠地扳转纠缠。
巴瑟洛缪一把握住我的手。
我挥手便给他一个耳光。他轻盈地避了开去。在我第二次挥手之前,他已经紧紧抱住了我,吻落下来。我用力别开了头。
“别碰我!”
他安静地停住动作,冰冷熟悉的气息徐徐吐在我耳畔,“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又是一个耳光挥过去,手腕落入他掌心。他轻轻摩挲着我腕上的玉镯,发出一阵古怪的大笑。“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吻你。”
是因为,这嘴唇刚刚触碰了其他人么?
我咬牙盯着他。他放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发丝,像安抚躁动的猫咪一般搔弄着我,一边喃喃地叫我的名字,低声笑着。古怪的笑声甜蜜阴柔,融进浓浓夜色。房顶上的薄霜在风下层层卷成粼波,反射出动人苍白,明亮如我们对视的眼神。
“薇葛,薇葛。”
“……你为什么制造了他?”
他挑起眉,所答非所问。
“他很幸运。至少他没有在第二天就被日光烧成飞灰。”
我崩溃地闭上眼睛,他一句话里泄露的恐怖,已经不是我可以想象。
Sirius,这些年来,没有人陪伴他,照料他,指点他一切,他只能自己去摸索生活的方式和那些古老的禁忌。
“为什么你要造他?为什么是他?”
巴瑟洛缪看着我,慢慢收起笑容。
薇葛,没有,没有为什么。没有原因。不要追问原因。
我平静下来,仍然喃喃地问,“为什么是他。”
因为是他。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那么这就是答案。
“……你造了他,又扔下他不管!”
一个古怪笑容荡上他的脸庞。湛蓝的眼清静明朗。
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当时我没有带走你,如果我带走你,把你变成吸血鬼之后又抛下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宁可你丢下我,没有理睬我。我宁愿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见到过我。即使你见到了我,你为什么不肯慈悲一点,让我死在爱丁堡的漫天风雪下,死在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永远的哀伤和追忆之中。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承担所有的错,所有的因果。
他安然地注视我,毫不介意。蓝如深海的眸子沉静无比。他无声地嘲笑着也劝慰着我。你还想怎么样呢,薇葛。事已至此,你还能怎么样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自虐、自怜和自恋地欺骗自己。你在自欺,可是无法欺人。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尖叫一声,“Sirius……你为什么要造他!”
他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
薇葛,你为什么如此计较。
我一口气哽在喉咙,无法继续。我盯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能做声。
“他作为血族之子重生,不过在你之前两年。”他贴近我,“1780,你还记得在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吗,薇葛?”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那一年,那一年,萧晴溦有生之年独一无二的难以幸免。那一年,那一夜,便让一生改变。
少年时光又甜蜜又惨烈的记忆,又温柔又绝望的爱恋。
晴游,我不知道他知道还是不知道。Sirius替我解围。那一日,他冒充前夜与我共度的人,瞒过我的哥哥。他帮了我那一次,假装是他完成了我的成人礼。虽然我不清楚他这样做的原因。
从始至终,我不过同他有过一次倾谈而已。他对我讲起他的故乡,他年幼时便被带离的克里米亚。紫罗兰、雏菊、勿忘草、黄水仙和水色的兰花。那是Sirius记忆中的风景。我记得他对我说过,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并未被浮荡生涯所湮灭的隐忍激情。他告诉我,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不是谁种植起来的,是上帝的风,神圣的呼吸把它吹大的。
那种深浓入骨的依恋成功地同我彼时的迷惑与坚执合而为一。
我们都是被迫远离了幸福的人。无论是为谁所迫,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