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怜(90)
她坐在玫瑰椅上,看着满桌的晚膳,却没有食欲。
她伸手碰了碰少年的袖缘,心绪低落:“临渊,皇叔的事,难道就这般,再无转机了吗?”
毕竟父皇因这件事勃然大怒,还因此急火攻心,病倒在龙榻。
等他醒转之后,想必会更为恼怒。
绝不会再放过皇叔。
临渊垂眼,将手中剥好的芋头放到她碗中:“臣觉得,恰好相反。”
李羡鱼闻言轻抬起羽睫,杏眸里有了亮色:“临渊,你是说还有转机吗?”
她说着,却又有些茫然:“可是,父皇明明这样生气——”
她的话音未落,槅扇却又被人叩响。
外头传来竹瓷的声音:“公主,有东宫的长随过来,说要见您。”
“皇兄的长随?”
李羡鱼讶然放下筷子,应声道:“我这便过去。”
此刻天色光渐落,竹瓷便点起一盏风灯,引她走到披香殿的照壁前。
一名东宫的长随正在此等候。
见到李羡鱼,便向她比手行礼,正色道:“传太子口谕。嘉宁公主言行有失,忤逆陛下。着罚俸三月,并自今日起,禁足七日,于披香殿中静思己过!”
李羡鱼轻愣,随即明白过来。
父皇未醒,便是储君监国,代理国事。
静谧的黄昏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像是整日的担忧即将有了结局。
她福身领了皇兄的口谕,又抬起羽睫,小心翼翼地问他:“那皇叔的事——”
长随比手:“摄政王谋逆一案查证属实。但念在其多年戎马功劳,功过相抵,免去一死。着废为庶人,自玉牒除名。即刻前往关州,永世不得回京!”
李羡鱼杏眸亮起,忐忑的心也终于落定。
她再一次福身下去,语声诚挚:“多谢皇兄。”
长随同样躬身,对李羡鱼道:“属下告退。还请公主在披香殿内静心思过。”
他说罢,拱手离去。
李羡鱼却没有回自己的寝殿思过。
她只是将竹瓷遣退,便行至一旁安静的游廊上,轻声唤道:“临渊。”
玄衣少年自暗处现身。一双浓黑的眸子深看着她,像是已知晓她此刻所想。
只是,在等着她开口。
李羡鱼也望向他。
她的语声很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征询:“临渊,我能去送送皇叔吗?”
她还记得临渊与皇叔的仇怨,像是怕他因此生气,便又嗫嚅着道:“如今明月夜已经关闭。皇叔他,也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往后,他也不再是大玥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而是黎民百姓中的一人。也会因百姓之苦而苦,因百姓之乐而乐。
临渊垂落羽睫。
就在李羡鱼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少年向她伸手,没有半分迟疑。
他重新抬眼。落日余晖照得少年眼眸如金。
“臣说过,会永远站在公主身侧。”
李羡鱼杏眸弯起。
她踮起足尖,轻轻伸手环上少年的脖颈。
临渊随之俯身,修长有力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避开众人,往宫门的方向飞掠而去。
*
城郊十里亭前。
衰草丛生,黄土连天。
摄政王府的家眷已先行离开,去往城郊渡口。
唯独李羿本人还勒马停留在此处,望远处巍峨的皇城最后一眼。
金乌西沉,红霞漫天。
高耸城门在他的眼前徐徐关闭,像是要将最后一缕落日余晖也闭于其中。
他握紧了手中的马缰,知晓自己也终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离开这座捍卫了数十年的皇城,再不回返。
正当他策马转身之际,却听身后有少女清甜的嗓音焦急唤道:“皇叔——”
李羿回头。
见即将关闭的城门中,人影一闪。
身着武袍的少年抱着身姿娇小的少女从其中飞掠而出。
风声烈烈。
将少年半束的墨发与少女穿着的兔绒斗篷一同扬起,一墨一红,在漫天的晚云中迎风绽开,像是两道色彩明晰的旗帜。
李羿视线微顿,素来冷厉的神情略微平和了些。
他勒住了即将扬蹄的骏马,对他们的方向高声唤道:“嘉宁!”
临渊随之飞掠到他身畔,将怀中的李羡鱼放下。
李羡鱼站起身来,匆匆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因自己用这样的方式追来,而面色微红。但仍旧是对他轻轻展眉,露出唇畔清浅的梨涡:“皇叔,嘉宁过来送您。”
李羿从马上看她,鹰眸沉沉,看不出喜怒。
他问:“你还认我这个皇叔?”
李羡鱼连连点头。
李羿却蓦地冷下脸来,语声骤厉:“现在是什么时辰,你还敢出宫!还不赶紧给我回去!”
李羡鱼仍旧有些怕他。往后轻缩了缩身子,却没有挪步。
她道:“我送皇叔出了十里亭便回去。”
李羿瞪视她稍顷,倏然转首看向他身侧的少年,浓眉皱起,眸光沉冷。
他道:“早知如此,当初在明月夜中,我便应当直接杀了你。”
李羡鱼一愣。
而临渊也抬起眼来,眸底同样晦暗冰冷。
他道:“现在也不迟。”
眼见着离别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李羡鱼忙将两人分开。
她将临渊往外推,小声道:“临渊,你去那边等我,一会,一会便好。”
临渊看向她,终是薄唇紧抿,皱眉避到远处。
他背身而立,确保李羿与他都不出现在彼此的视线中。
李羿也翻身下马,牵马带着李羡鱼徐徐往十里亭的方向走去。
短短的十几步路,漫长得像是过了半生。
李羿短暂地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想起他曾经鲜衣怒马,持刀上阵杀敌的时候。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光景。
而此刻,半生的功名利禄,都随骏马蹄下的烟尘远去。
离别之时,唯有她这名并不算亲厚的侄女过来送他。
李羿笑了声,终是在十里亭前停步。
他回首,看向临渊避开的方向,冷声启唇:“薛茂案后,我查过他的身世。”
李羡鱼微愣。
继而心跳得快了些。
“皇叔查到临渊的身世了?”她轻抬明眸,满怀希冀地望向他:“那,皇叔可以告诉嘉宁吗?”
李羿侧首,鹰眸生寒:“明月夜中之人,是从国境边缘的断崖下捡到的他。彼时他身旁只有一匹死马,一张雕弓。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便是随身的佩玉。”
他解下马背上的行囊,将一只漆黑的木匣丢给她:“摔得粉碎,但拼凑起来,勉强能看出原本的纹路。你自己想好,要不要给他。””
李羡鱼慌忙伸手,终是在落地之前勉强将木匣抱住。
她秀眉弯起,眸底明亮如星:“谢谢皇叔。”
李羿却不承她的谢。反倒是厉声提醒:“他不是大玥的人!你若是将此物归还,他记起自己的身世,未必还会像现在这般护你。”
他语声骤寒,眸底晦暗:“甚至,还会杀你灭口。”
李羡鱼微怔。
握着乌木匣的指尖轻蜷起。
良久,她重新弯眉笑起来:“谢谢皇叔的提点,嘉宁记住了。”
李羿从少女的笑颜中读懂了她的选择。
他有片刻的离神。
像是隔着她,隔着漫长的光阴,看见了自己曾经的皇姐。
那时候,她也还年少。
也喜欢穿红裙,笑起来同样的眉眼弯弯。
同样的心善而轻信。
稍顷,思绪回笼。他猛地背转过身去,翻身跨上马背。
催马之前,他短暂回身,浓眉紧皱,鹰眸含威,最后一次以皇叔的身份,声色俱厉地警告她:“轻信于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一年后,给我来信。若是死了,我差人去给你祭拜!”
说罢,李羿银鞭狠落。
骏马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李羡鱼站在十里亭前,捧着木匣,望向他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