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怜(64)
羌无将香鼎放在皇帝身畔的长案上,俯身向他行礼,语声沙哑:“陛下不过是连日劳累,龙体虚耗。温补便好。”
皇帝点头,方才狂怒的面上此刻终于展露笑意:“果然还是爱卿医术高明。”
他说着,又大怒道:“不似太医院中的人,一群蠹虫!酒囊饭袋!空食朕的俸禄!”
羌无不置可否。
他只待皇帝发作完,便将一瓶红丸奉上:“陛下觉得疲惫时,服一丸便好。”
皇帝毫不迟疑,立时令人端来温水,就水服下一丸。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他便觉得似有一股热气从身下直往上涌,像是又回到了年少鼎盛时。
他面泛红光,双目发亮,立时便对伺候在畔的承吉道:“去,快去将朕新选的那些美人统统唤来。”
承吉如蒙大赦,立时俯身退下。
而皇帝说罢,又一把抓起放在多宝阁上的几件珍贵玉器,抛给羌无,大方道:“爱卿得力,当赏!”
羌无抬手,稳稳地将几件玉器接住。
“多谢陛下赏赐。”他俯身向皇帝行礼,语调平静,面具后的那双眼中亦并无半点起伏:“臣先行告退。”
*
月落星沉。
披香殿中的宫人们忙了整日,早早便已歇下,整座披香殿内便也格外的寂静。
临渊倚坐在梁上,羽睫深垂,剑眉紧蹙。
又是一场古怪的梦境。
他剑袖骑装,驾马飞驰在林中,追逐一只罕见的白鹿。
而身旁有人与他并驾齐驱,语声淡淡:“你我兄弟相争,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他并未作答,仅是冷嗤了声,手中银鞭落下,促马更急,很快便将那人甩在身后。
密林深处,他最终猎到了那只白鹿。
但紧接而来的,便是密集的箭雨,与死士们不计代价的追杀。
直至,骏马再一次跃出断崖,临渊骤然醒转,蓦地握紧了腰畔的长剑。
剑鞘的末端随之重击在横梁上,一声刺耳的锐响。
“临渊?”
稍远处传来少女朦胧的嗓音。
临渊平复下紊乱地呼吸,从梦境里抽离,垂眼往下看去。
殿内灯火熹微。
绯红的纱帐被一双雪白的素手撩起几寸,帐后露出李羡鱼雪白的小脸。
她像是被从梦中惊起,尚且朦胧地伸手揉了揉眼睛,轻声问他:“临渊,你是梦魇了吗?”
临渊眸色深浓,并未立时作答。
他想起梦境中与他说话之人的容貌。
那名男子似乎比他年长几岁,发上已经束冠。
面容与他有三五分的相似,轮廓却不似他那般锋利,反倒是偏向于清雅温和,笑起来时,令人如沐春风。
他始终记不起此人是谁,唯有从他的话中可见端倪。
兄弟?
他有兄弟吗?
一名想将他乱箭射死的兄弟?
他一深想下去,脑内便剧烈作痛。
他立时咬紧了牙关,本能地伸手摁上眉心。
而李羡鱼也彻底醒转过来。
她披衣起身,捧着盏灯火微弱的银烛灯走到梁下,担忧地仰头望他,轻声询问:“临渊,你怎么了?”
临渊垂首,见暖色烛光里少女素面莹洁,乌发垂腰,眼眸清澈如水,盛着轻柔的忧色。
他视线微顿,眸底的暗色散去,随即松开手里紧握的长剑,掠下横梁立于她身前。
“无事。”
他阖了阖眼,低声道:“臣似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从前的事?”李羡鱼眸光流转, 将手里的银烛灯放在长案上, 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仰面望他:“临渊, 你是想起自己的家人了吗?”
家人?
临渊长指抵着眉心, 一双本就浓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愈显霜寒:“是。”
他道:“我应当有个哥哥。”
李羡鱼杏眸微亮,唇畔轻轻抬起,本能地为他觉得高兴。
她一连串地问道:“那你可想起你的哥哥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是在哪里任职, 抑或是哪家的子弟?”
她弯眉:“我可以帮你找找他。只要找到他, 便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临渊随着她的话语往深处想, 回应他的,却唯有颅内一阵剧烈过一阵的疼痛。
他咬牙忍住, 低声道:“不记得了。”
他忆起方才的梦境,语声冰冷:“唯一记得的, 是他想乱箭射死我。”
面前正满怀期许, 想着替临渊找到家人的少女蓦地愣住。
她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羽睫蝶翼般地轻扇了几扇, 杏眸微微睁大:“你的哥哥想乱箭射死你?”
她又是害怕又是不解:“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临渊皱了皱眉道:“大抵是为了抢什么东西。”
李羡鱼听得愈发茫然。
她想了想,便起身倒了两盏热茶过来。
她捧着茶盏往长案后坐落,又将手里的另一盏递给临渊。
“你先喝杯热茶压压惊,然后,慢慢与我说吧。”
临渊接过茶盏。
茶烟袅袅而起,盏壁上的热度自掌心传来,驱散了秋夜中的寒气,令紊乱的思绪略微清晰了些。
临渊思忖稍顷,将梦境中的始末简短地说给李羡鱼听。
李羡鱼愈听便愈发觉得震惊, 连手里捧着的热茶都忘了放下。
临渊的身世与她想的全然不同。
她原本想的是, 临渊是从小被人牙子拐出来的, 辗转卖了几手,卖到京城,这才将自己的姓名与来历尽数忘了。
如今听来,却像是被人暗害。
李羡鱼秀眉轻蹙,有些为他不平:“那你的哥哥也太坏了些。比那些人牙子都要坏。”
毕竟人牙子也未必会对自己的手足下手。
她又道:“所以,是人牙子从断崖下捡到了你吗?”
“不是。”
临渊仍是否认。
他替李羡鱼将因果理顺。
“半载前的春夜,我在明月夜的铁笼中醒转,并无半点之前的记忆,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直至半载后,我自明月夜中脱身,与他们蓄养的杀手在陋巷中交手,将他们杀尽后力竭倒在墙下,被路过的牙人当奴隶捡去。”
他看向李羡鱼,眸底的暗色淡了些:“此后,便是公主从牙人那买到了我。”
李羡鱼顺着他的思路略忖了忖,像是明白过来:“若是这样,那从断崖下捡到你的,应当是明月夜的人。”
临渊随之颔首:“应是如此。”
李羡鱼试着道:“那若是我们能去问一问明月夜里的人,问出他们是从哪座断崖下捡到的你。便能知道你的祖籍在哪。”
若是能够知道临渊的祖籍在哪,去当地的官府里翻一翻卷宗,便能寻到临渊的家人了。
临渊却知此事并非是李羡鱼说得这般容易。
明月夜中的爪牙皆是死士,绝不会轻易开口。
除非,能够挟其主而令其奴。
他眸色微深。
如此,明月夜之行,便应当更快地提上日程。
他得在他那位‘兄长’找到他之前,弄清自己的身世。
临渊立时放下手中的热茶,抬眼看向李羡鱼:“公主,臣明日要离宫一日。”
李羡鱼有些担忧:“临渊,你这便要去明月夜么?”
她小声道:“可你上次说过,去明月夜的时候,会带上我的。”
临渊默了默,解释道:“臣只是出宫去打一张红宝石面具。”
李羡鱼这才放下心来。
她轻弯了弯眉毛,从荷包里拿出出宫用的玉牌递给他:“那你宫门在下钥前记得回来。”
她说着似是又想起什么来,便道:“之前竹瓷带给我的话本子快看完了。你若是路过书摊,能不能再帮我带几本话本子回来。”
她又从小荷包里拿了张银票出来,一同递给他:“这是买话本子的银子。”
临渊并未接过。
他想起了初见李羡鱼时的事。
彼此是在宫外,他自昏睡中醒,第一眼便看见了落下的白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