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101)

作者:梅燃

实不相瞒,作为他的枕边之人,被疏忽冷落,被安放一隅,如对待一只召之即来的狸奴般,兴起时摸两下,没空时置之不理,姜月见自己从没感觉到楚珩爱她。

宜笑道:“我和皇兄自幼一块儿长大,几个皇兄里,独他最沉默寡言,喜欢什么,他从来都不会说,一定要等别人看出来,心甘情愿地给他,他才会装作勉为其难地收下。其实呢,我觉得他就是死要面子。当然了,这一点和娘娘身边的苏太医截然相反。”

截然相反。

姜月见缓缓摇头,表示不认可。

宫灯照进了一片花池,里头浮萍碎藻,轻盈浮动,月光下锦鲤成行跃出水面,粼粼的水纹相叠互倚着推上大理石砌成的池岸。

停下了脚步,宜笑从池子里鞠了一把水,等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溢出漏下,她回眸莞尔:“皇兄也是喜欢皇嫂的,他从小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身居上位太久,其实也不懂得表达,宜笑还记得,有一年几个大臣劝说他广纳后宫,绵延子嗣,皇嫂可还有印象?”

有。

一提这事,姜月见便心怀不悦,差一点儿,或许楚珩那时候已经心动了?

他暧昧不清的态度,刻意的炫耀,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天,她让乳娘抱着英儿找父皇亲近,英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块碎纸,乳娘解释说,小殿下不小心抓坏了陛下案头的奏折,她怕陛下龙颜大怒,便急忙告罪,抱着小殿下回来了,姜月见把英儿手里的碎纸展平。

上头关于选秀的几个字,钢针似的扎人的眼。

姜月见攥紧了碎纸条,一语未发,小殿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后这么不高兴,他只知道他见了父皇很高兴,小手在空中肆意乱抓着拍打,在乳娘怀里乐得手舞足蹈。

姜月见知道,以楚珩的谨慎,和他对朝政要务、官员奏折的爱惜,英儿怎可能有机会抓坏了他的案牍,岂不他刻意为之。

好啊,家里有皇位,他腻烦了她,要选秀女,选去!

她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姜月见!

宜笑郡主窃窃含笑,樱桃樊素口,红如玛瑙,池畔灯火熠熠照着,满颊生辉。

姜月见被她笑声所染,怔了怔,错愕看去,宜笑好像被点了腰窝间的笑穴,花枝乱颤个不停,姜月见望过来时,她“唉哟”了声,忙道:“皇兄是真的幼稚。”

姜月见更加不明白。

宜笑这时想到了什么,她仰了仰头,看向天边皎皎一轮的冰轮,星河共影,素月分辉,表里澄澈,化作了漫长一声压抑的叹气:“可物是人非,他都已经不在了。皇嫂,他当年是真的很喜欢你吧,可他自己不知道。人总会是对自己越在意的东西,越不知道如何处理,就如同他这样聪明,可是对皇嫂却只会用最笨拙的法子试探。”

姜月见心头一跳,唰地看向她。

月光朗照着宜笑的侧脸,另一半则隐匿于暗处不可得见。

“那天我也在。那天,他在太和殿沉默地坐了很久,我知道他在等坤仪宫的回信,不过一直没等到。其实他对身边人都很敏感多疑的,我们都不知道,他喜欢一个人时,亦会内心不安,想牢牢地抓个什么东西,作为皇嫂你对他深爱的佐证。”

这是姜月见从未接触到的,另一面的武帝陛下。

她只知他座上有日月星斗,脚下有万里山河,他的手中有乾坤在握,他的心里,永远是国朝为先,再多选七十二妃也罢,那些女人,也不过和她一样,穷极一生也走不进他心里罢了。

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也会敏感,会不安,会心生迷惑,会战战兢兢,他会吗?那个时候,如雪峰顶上不可攀附的绝丽之花的陛下,会吗?

“皇兄最后自己驳回了那些奏请,”宜笑摇摇头,“用的是皇后的名,算是有点自欺欺人吧。他本就是这么个骄傲的,放不下身段的人。”

宜笑问皇兄,既在意,为何不拉下脸去?

楚珩神情莫名,仿佛听到了一则笑言。

“朕在意?”

宜笑静默不动。

“不,朕薄情寡义。”

宜笑嘴上不说,心里却道,皇兄,你会吃大亏的。

谁料一语成谶。

今时今日,斯人已逝,再谈以往也是枉然。

宜笑收敛了脸上的怅然,为的是不惊扰了皇嫂与新宠的恩爱,让往事重新触及皇嫂的眉头,她再次福了福身子:“宜笑以前不敢说这些的。不过皇嫂如今已经大好了,想必那些事都已放下了吧,宜笑衷心地希望,太后娘娘能与那位苏太医恩爱白首,想必皇兄九泉之下,也能释然了。”

姜月见看向她,冷月银晖下,太后娘娘满脸复杂。

作者有话说:

楚狗:勿诅咒。

第72章

禁中不缺空室, 到楚珩一代时,六宫废置,因无妃嫔, 那些空闲的宫殿姜月见准允了宜笑随意挑选。

但陛下喜欢和姑姑一道玩, 姜月见看宜笑也难抉择,便自己做了主张,将宜笑安排去簌雪阁, 那处偏僻幽静,不会有人打搅, 和陛下太和殿也不到一刻钟的脚程。

时已深秋, 岁皇城密雨绵绵,下得气温骤然跌至了冰点,宫里的内官都换上了夹袄, 就这, 似乎还不足以抵挡那寒风与雨丝如针似的扎人的面孔与皮肤。

姜月见让尚衣属备了一身男子用的鹤氅, 照着楚珩的身量, 度身定制的,他稀罕软锦,女官的手艺极佳,针脚都藏得很隐蔽,鹤氅抱在怀里轻盈如云, 但保暖是最好的。

趁着看陛下的间隙, 等他一如既往背不出诗书赖肚子饿了, 要去小厨房找吃的时, 太后娘娘亲自托了鹤氅来到了兆丰轩。

本以为他一如既往在挑灯火披览文章, 因秋霖霏霏, 雨膏烟腻, 天色十分晦暗,看书如不掌灯对眼睛不好。

这个男人,似乎总是不知疼惜自己,姜月见得提醒一下他。

谁料才过来,远远便撞见他负手站在廊下,眼神平远深邃,静静地盯着一排雨帘,仿佛在出神,以他的警觉,竟完全不知身后有人来到。

“探微。”

外人在,姜月见换了一个妥帖的称呼,把臂弯里的披氅展开,替他架在肩上。

他身量高,两肩生得宽,骨节嶙峋,姜月见摸上去,能触到肩胛锋利的轮廓,她抿了抿唇,替他将披氅扣上,手指沿襟口和前胸滑下,柔声道:“在想什么?”

楚珩摇了摇头,答应了不瞒,他静静道:“只是想到三年前,也是秋末,如果当时将士也有这样的寒衣,会否不同。”

他终于肯,对她描述武威之战了吗?

姜月见还是不敢问,怕触及伤处。所以她一直在等,等楚珩自己告诉她。

或许有朝一日,他彻底走出那段阴影,把结痂的烂疮撕下来,露出带血的皮肉,赤.裸裸地掀给她看。

楚珩将披氅自己系好,从底下伸出瘦峻而有力,宛如雪地寒梅般的手,握住了姜月见的柔荑,这时她才感觉到一种侵人的寒意直逼而来,也不知他在雨帘底下站了有多久了。

他携她入内,屋子里炭盆已熄,兆丰轩没有下人伺候,一切都得靠他亲力亲为,楚珩将她抱上软榻,便弯腰低下头,自己去发炭。

真稀奇,姜月见看着现在好像什么都能熟练自如的楚珩,宛如看着另一人,这真是她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狗皇帝夫君?

炭盆里火焰重燃,闭上门窗,外边是潇潇雨声。

姜月见闭眸听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到窗边,对外边道:“天冷,你们不必守了,到太和殿看着去吧,别让陛下察觉。”

玉环与翠袖一齐应声告退,于是,窗外两道纤丽的女官身影消失了,脚步声隐匿后,只剩泠泠寒雨拍打在瓦檐上切切的声响。

姜月见来时,绣履沾湿了雨水,套在脚上生冷,她将鞋袜脱下来,正要拿过去,楚珩已经十分顺手地解了,给火钵子套上了熏笼,将她的长袜都搭在木架子上烘烤。

上一篇:明月困深院 下一篇:凤凰不涅槃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