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36)

作者:余半

疫症传染性极强,往往拖家带口得病死,最可怜得莫过于全家死绝,只遗留下个孩童伶仃无依地活在这个世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死在犄角旮旯里都无人知晓。

容策道:“秦鸾山脚下有处庄园,先把流离失所的孩子安置在那,没病的和染病的分开隔离,米粮、药材去长陵王府支取。”

“是。”

褚敛郢莫名暴躁,一拳打在廊柱上:“稚子何辜。”

容策波澜不兴道:“能够在父母庇护下衣食无忧地长大是件难求的幸事。”

长陵王十岁才被接回东宫,这不是什么秘闻,褚敛郢难得灵光了一回,未免容策触景生情赶忙转移了话题:“闻先生不会真出什么事情吧?骁骑营搜寻了两个时辰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不对,这闻先生到底什么来头,竟然惊动了宋予衡。

闻先生怎么看都与宋予衡扯不上关系。朱雀司不会是想杀了闻先生吧?那帮阉党就是看不得品行高洁的好人,连女人都不放过。”

容策:“裴相今日来平津药坊了吗?”

“他每日酉时必来,今日想必被什么事耽搁了,裴相日理万机的,其实犯不着日日亲自来药坊,派个人走走过场还说得过去。”

容策眸光一凛,翻身上马,调集了驻扎在秦鸾山附近的骁骑营立时封锁了入山的各个路口。

这是有人想暗中折断裴琅,彻底断了容承谚复位的后路。

……

墨色如漆,也不知过了多久,闻溪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似醒非醒,后背横贯整个背部的伤口犹自往外渗血。

裴琅轻托起她的头借着火光检查闻溪的伤势,触目血肉模糊,岩石不比利刃,好在伤口不深:“疼吗?”

闻溪无力摇头,贝齿死死咬着毫无血色的唇瓣,长睫颤了颤,试探道:“裴琅?”

裴琅应了声,闻溪怔然片刻,身体后仰避之不及,她勉力睁开眼睛:“你与我保持三尺之距。”

“三尺之距?”裴琅欺身上前把她扣在了怀中,闻溪虚弱地挣扎对裴琅而言如孱弱猫咪的抓挠没有任何效用,“我知道你疼,在我面前就不要逞强了。”

闻溪未再挣扎,软绵绵得趴在他肩头好像睡着了一般,裴琅倏而感觉到脖颈间湿湿凉凉,她哭了,肩膀颤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泪一滴一滴顺着他的肩颈下滑没入衣领,灼烧得裴琅肌肤发疼。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让他多看一眼就能心疼得无法呼吸,再没有一个人让他想碰又不敢碰唯恐轻薄了她。

裴琅避开她的背,温柔地顺着闻溪的长发,离得这样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草药香,闻溪攥着他的衣襟缓慢从他怀中抬起头,清淡无波的眼睛中蒙了层氤氲,楚楚可人:“是本宫失仪,愧对裴夫人,还请裴相自重。”

裴琅解开外袍不由分说地披在闻溪身上,咬牙切齿道:“是,我对不起她,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她。

我与她指腹为婚青梅竹马,我与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她两情相悦门当户对,为何就走到了如此境地?”

闻溪面露惊愕之色,不可置信的看着裴琅,少有的露出几分真情绪。

山洞外影影绰绰传来马蹄声响,裴琅警戒得把闻溪护在身后,黑暗中现出道人影。

宋予衡面色阴沉得瞥了眼裴琅,疾步走至闻溪身边,把裴琅的外袍扯下来丢到地上,闻溪拍了拍宋予衡的手背安慰道:“坠马磕在了岩石上,伤势不重。”

宋予衡解下鸦青大氅把闻溪裹得严严实实,他蹲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把闻溪背了起来:“姐,你趴在我背上睡会,等你睡醒就到家了。”

连番折腾下耗尽了闻溪的精气神,紧绷的弦骤然放松,她趴在宋予衡的背上立时便陷入了昏迷,宋予衡冷然道:“裴相留步。”

裴琅扬眉:“容承询欲借徇私受贿之事打压容策,你说我借机添上一把火,挑起杨辞书勾三搭四的旧事,容策这次还有没有命活着回南疆?”

宋予衡:“容承谚只是被你玩弄的牵线木偶,我不过提前帮你把线剪断了,你非要与我为敌吗?”

裴琅双目愤恨:“我永远都不会与你化干戈为玉帛。”

闻溪回宫后高烧不退,后半夜起了疹,容显震怒,宫内人心惶惶,宋予衡在床榻前守了整整一夜,天将亮时闻溪昏昏沉沉叫他的名字,宋予衡眼睛通红,理了理闻溪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姐,你可有哪里不适?”

因伤口发炎,背部伤势加重,闻溪只能趴着,声音虚浮无力:“你别离我这般近。”

宋予衡喂她喝了半杯温水,闻溪艰难维持着清醒的神智:“纪先生送来了老师编撰的《时疾药经》手稿,我既病了正好亲自试药,阿予,你是我唯一的私心,别让我为难好吗?”

紫金莲花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灭了,晨光透过银红色的软烟罗洒在闻溪身上,疏淡的五官似乎融在了近乎透明的肌肤中,一碰就碎。

宋予衡薄唇紧抿,迟缓地跪在地上颤声道:“你都染病了,还想着疫症诊治?”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为医者,存私心,置事外,万千病患该当如何自处?”闻溪低声咳嗽,“我师承梅觉晓,得她倾囊相授,一不曾济世救民,二不曾编撰《药典》,三不曾传承医术。

今疫症当前,若可尽绵薄之力解西秦之患,也算无愧她对我多年的悉心教导。”

闻溪性情冷淡,相比平常人过于清醒理智。

行医问诊,她有慈悲之心却不优柔寡断;协理六宫,她恩威并施却不过分苛责;垂帘听政,她进退得当却不任人摆布。

似乎自始至终她都是在为各种各样的身份而活,尽心尽力,从无怨言,死亡对她来说,更像斩断身上重重枷锁的解脱。

宋予衡膝行至床榻前,闻溪扯下厚重的幔帐轻叹:“阿予,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隔着幔帐攥住她的手:“对不起。”

“你为何总把所有罪责归咎在自己身上,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独委屈了自己。”闻溪强打精神让蘼芜取来梅觉晓所著的《时疾药经》,“我与陆院判给容昭开得药方可延缓疫症加重,但所用药材珍稀,治标不治本,不宜往下推行。

这张药方,我根据药性用几味常见药材进行了替换,可暂时用于治疗病症较轻的病患。”

京都全面封锁已有七八日,平民百姓严禁出城,违者依法论处,负责京畿巡防的卫兵每日要逐一核对腰牌诊脉,以防居心叵测之人浑水摸鱼借机作乱。

闻溪再三叮嘱务必安置好护送《时疾药经》来京的纪拂雪、王拾雨,宋予衡一一应了。

骁骑营驻扎在秦鸾山附近,五军营驻军位于西南向的木兰校场,依照脚程来算最快需两个时辰,闻溪酉时三刻失踪,五军营两万禁军酉时六刻入山搜寻,时刻之精确明显是请君入瓮。

从纪拂雪、王拾雨送《时疾药经》到回云药坊,至消息传达给闻溪的时辰,再到裴琅去平津药坊必然途径秦鸾山,甚至于秦鸾山官道上凭空出现的病患衣物,环环相扣,一丝一毫都在其谋算之中,矛头对准得是闻溪,裴琅不过是一箭双雕的反杀之策。

骁骑营与五军营向来不对付,此番五军营公然在骁骑营的地盘上耀武扬威给了骁骑营反击的底气,两相交锋才让朱雀司抢先一步寻到了人。

看似五军营无功而返,实则闻溪疫症入体的目的已然达到。

容显不上朝,太子容承谚被废,闻溪又染疫症,文武百官每日不是堵在朱雀司就是候在督公府,齐湘在人情往来方面处事还算周到,命厨房准备了丰盛的膳食。

新任工部尚书韦周细细摩挲盛汤用的碎玉冰瓷碗,眼冒精光:“如冰破裂,裂片层叠,釉色粉青,上品哥窑断纹瓷。”

吏部尚书褚成钟瞧他那副想把碗揣怀里带走的架势,好笑道:“入时无一应陈设就属韦大人手中的瓷碗最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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