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35)
褚敛郢系上两层掩鼻的巾帕掀开厚重的棉帘,夜色深沉中,宋予衡翻身下马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款步而来,似褚敛郢这种清贵世家的贵公子打心眼里看不起卑躬屈膝的阉党,所以他与宋予衡同朝为官数载,愣是从未拿正眼瞧过权倾朝野的宋督公。
宋予衡行至廊下,昏黄的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音质偏冷,说起话来似昆山玉碎,褚敛郢目光躲避,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容显对宋予衡的纵容,长成这样,可不得惯着宠着,要星星不给月亮。
“你为何不回话?”
“啊?”褚敛郢回神,颠三倒四道,“闻先生是吧,她是卯时三刻孤身骑马离开平津药坊的,说是自秦鸾山三岔路口转道去回云药坊,家乡来了个什么人给她送治疗疫症的方子,我记不太清了。
卯时六刻巡防的卫兵在官道上发现了凌乱的马蹄印,还有闻先生随身携带的医箱,我已经派人顺着马蹄印去寻了,可这雪下得实在太大了,查到秦鸾山线索就断了,只怕凶多吉少。”
为了方便行医问诊,闻溪刻意隐瞒了身份,可隐匿在暗中保护她的死士都是万里挑一的顶尖高手,区区马惊而已不可能会让闻溪置于险地,那就是有人刻意为之,天寒地冻,大雪封山,若动杀心,她安然无恙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宋予衡面色煞白,容承询附耳道:“奚贵妃是父皇的心头肉,驻扎在京郊的两万禁军已经全力去搜寻了,秦鸾山就那么大点地,总能找到。
你无需担忧,裴琅武功卓绝,定能护奚贵妃安然无虞。”
宋予衡反唇相讥:“奚贵妃在医署修撰医书,裴相在北府衙处理各州县疫症整治的公文,庆王殿下攀扯奚贵妃与裴相,意欲何为?”
纷杂的脚步中夹杂着病患得痛呼,忽大忽小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浓郁的清苦草药味中依稀可以闻到血肉腐烂的恶臭味,容承询拂落宋予衡肩头的雪花:“你这性子这么多年真是一点也没变,不见棺材不掉泪。
冰天雪地,孤男寡女,你说会发生什么呢?可惜奚贵妃并无阿予你的姿容,裴琅又对美人极挑剔。”
宋予衡道:“信口雌黄依照西秦律法也是要定罪的。”
容承询伸手挡住他的去路,似笑非笑:“宋督公,别着急走啊,不喝茶,预防疫症的汤药总得喝吧。”
“平津药坊隶属骁骑营管辖,五军营的人却在此行越俎代庖之事,不知内情者,还以为皇叔御下不严呢。”
容策塞到宋予衡手中一碗温度适宜的汤药,不着痕迹把他掩在身后:“平津药坊所犯何事?怎么还惊动朱雀司雀使了。”
半空中盘旋的雪花夹着凛冽的寒风灌进容策的袖口,他眉目刀凿斧刻般硬朗,素衣玄氅,负手而立,萧萧肃肃,骄矜孤绝,与容承寅一点也不像。
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儒雅温和,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锋芒,一拳打下去就像打在棉花上软绵绵得没有一点力道,反观容策,阴郁疏冷,浑身上下都是刀子,还是带倒钩的。
宋予衡一口喝尽汤药:“例行监察。”
容策恭敬道:“既如此,慢走,不送。”
宋予衡带着朱雀司的雀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容承询心绪沉郁,与容策虚情假意的客套了两句,话中绵里藏针,容策置若罔闻,户部官吏把药材调派的公文呈递了上去,容策盖了私印。
褚敛郢是好是坏情绪全摆在脸上,歪在圈椅里仰头喝烧酒,烈酒过喉,风吹刀割似得,撕裂了郁结在喉头的怨气,容策翻阅平津药坊的帐薄,噼啪作响得炭火声中只闻纸页翻动的窸窣声响,莫名让人焦灼。
褚敛郢道:“骁骑营形同虚设,我这个指挥同知也压不住什么事,朝中官吏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勉强卖给我个面子,你知道我死皮赖脸磨了他们多长时间才把户部报录的公文推脱出去的吗?你倒好,二话不说就盖印了,好大的手笔。
你好歹也是在南疆领兵打仗的将帅,十五岁就敢孤身入敌营取敌将首级,还能怕庆王殿下?五军营再怎么耀武扬威就官职地位而言也是和骁骑营平起平坐的,瞎嘚瑟什么。
你说萧桥霜这人平日里长袖善舞,这当口也不知道避嫌,庆王殿下方才含沙射影就差指着鼻子骂你徇私受贿、自私狡诈了,你还傻儿吧唧得主动替人家落实罪名,回头待疫症消停了,指不定就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容策执笔在宣纸上一丝不苟得记录病患人数得增长趋势:“你因何确认非我授意?”
褚敛郢摇着酒壶,吊儿郎当道:“你在南疆待久了,未必知道京都的水有多深,所谓为官之道,明白是一回事,学不学得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拿每年户部查账来说,一般府衙都有两本帐薄,真假难辨,边喝酒边查账,从早喝到晚,金银珠宝、美人歌姬往怀里一塞,谁还管你帐薄是真是假,没准还能得一个兢兢业业的考评,这事只要稍微尝到点甜头,就和上瘾了似得,很难戒。
户部尚书陆廷和是个办事的,任户部侍郎那会把各州府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再高明的做伪也逃不过他那双眼睛,就连我爹这只老狐狸都对他赞赏有加。
没两年升任户部尚书,这账更是滴水不露,没人能从帐薄入手算计到户部头上。”
“户部明明可以送来缜密无误的公文,为啥账目连我都能看出错漏百出,长陵王殿下,你还是太清正了,一个贪污受贿的人,哪怕一分一毫都得贪,不会去考虑病患会不会被拖死,更不会考虑他们喝的粥是稀是稠。”
褚敛郢这人娇贵又怕死,在平津药坊当值不是嫌床板太硬就是嫌饭菜难吃,清查病患人数恨不能把自己包得只露出一双眼睛,但自他接手平津药坊以来就没有回过褚府。
容策给他的册子被翻得起毛,他用不太好看的狗爬字另备注了厚厚两大本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得名录。
“所以公文早晚都得签。”
褚敛郢讪讪闭了嘴,分析了一大通也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窍,他不是一个钻牛角的人,想不明白的事情索性自动放弃深究。
容策放下狼毫笔:“今日病患数目较之昨日为何骤然下跌?”
褚敛郢道:“被雀使秘密提走了几百人,有御令,骁骑营哪里拦得住,疫情扩散太快,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灭口,朱雀司来提人,估计没活路了。”
疫症蔓延至京都,不少达官显贵也染了病,例行早朝改成了三日一次,药材价格水涨船高,人人如丧考妣,谁也不知道疫情何时结束,平民百姓只能成为第一批牺牲者。
雪势渐小,容策沿着长廊往东走,刺骨的寒风让他恍惚感觉又回到了南疆,伏尸百万战场上的求生艰难,与瘟疫当前如出一辙。
他们是芸芸众生,是命如草芥的普通人,是上位者的垫脚石,他们仅仅想活下去而已。
--------------------
第三十二章
卫兵戴着简陋的皮革手套用草席裹着尸体从里间抬出来,后面跟着个五六岁的孩童,被门槛一绊差点摔倒,容策穿过她的腋窝把她抱了出来,她穿着露出棉絮的破夹袄,双手满是冻疮,连简单地握拳动作都办不到,满脸泪痕,怯生生望着容策。
褚敛郢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把人接过来。”
卫兵缩了缩手,不敢去碰,唯恐碰一下就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容策问:“这孩子的父母呢?”
“母亲在逃难途中饿死了,父亲昨天也死了,刚刚抬出去得是他祖母,尸体都僵了,应该是上午死的。
这孩子硬说祖母在睡觉一直坐在旁边守着,加上床位隐蔽,一时疏忽,医倌诊脉时才发现。”
容策轻柔地擦了擦孩童腮边的眼泪,她蜷缩着小手哑声问:“哥哥,我要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