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92)
阿尧豆大的泪珠挂在眼中将落未落,听到这句却又突然滞住了。
小孩子心气大,撞南墙也不回头,就着这股无知无畏冲到府里,却也真没想过要大名鼎鼎的云将军跟他个毛孩子赔不是。
“没,没事。”这回轮到阿尧无措了。他泪珠子憋回去,两眼局促地四下乱飘:“云将军事情忙,忘了,忘了也是正常 。”
到最后竟又是借了阿爷的话来。
阿尧这时也终于觉出自己的不该了。毕竟他只是个毛头小孩,站直了还没人肩膀高,谁会把他的话当回事?
可是——阿尧眼珠转回来,悄悄看向面含愧色的云清澜,可是云将军好像真的会。
云清澜确实在兀自内疚着。
她在云府呆了二十年,云杉不看重她,除了娘亲和兄长,府上就不会有人再在意她。她的衣食住行全都往兄长的方向靠拢,一年到头能做自己的时候,约莫也就年关里的那几天。
她每年都在等着年关到来,所以这种感觉她本该更晓得,更珍视才对。
“郑尧!你还真把云将军喊来了!”
阿尧跟云清澜在田埂小路上冒出头,郑老伯望见人影,就在昏暗的夜色下遥遥高喊一声,又是惶恐,又是惊喜,搓着手地迎上来,将云清澜引到屋中坐下。
草屋中饭香四溢,云清澜踏进房门瞥见端坐在饭桌上的人影,就愣了愣。
“伍将军说他今日不忙,老早就来了哩!”郑老伯见状笑道,“伍将军还说云将军待会就来,结果阿尧这臭小子耐不住性,非要去找您!”
秦朝楚自桌上站起身,笑吟吟地看着她,可云清澜却脸上一红——这边秦朝楚还帮她兜着,可那边她却是真忘了。
她抬眼偷偷看向秦朝楚,却见他面上神情淡然自若,对上她的目光时还不忘礼问她一声“云将军”。
好像真就是个她手下的将军似的。
秦朝楚也换了身新衣服。
不是朝见时金丝滚绣的锦衣玉带,这身新衣素锦云纹,看着倒像是临近赶制的,穿在身上俊逸体面。
云清澜眨眨眼,忽地心头一软。
她和秦朝楚,生在异地,却长在一乡,身不由己地活到今日,不被人重视,也从不被人聆听,如此看,倒是一类人。
被人邀请,她因疏忽忘却而满含愧疚地匆匆赶来,他则谨记于心焕然一新地翘首以盼,左看右看,他们这身居高位,手掌大权的皇门将种,此刻竟都像极了两个惶恐紧张的少年人。
伶仃少年久,虽有忘其身。
今朝逢人问,赠我一枝春。
郑老伯笑呵呵地招呼着云清澜在桌上坐下,华霜就接连不断地从伙房端出早早做好,温在火边的饭食。这次被阿尧早早知会过,华霜提前几日就开始着手准备,桌上的菜可比除夕那夜丰盛十倍不止。
“够了够了,嫂嫂别忙活了,一起吃。”看着满桌菜肴,和脚步不停又要钻到伙房去的华霜,云清澜终于忍不住开口。
来得次数多了,华霜也终于不那么拘谨,见云清澜面上真情实意不似客套,她也羞涩地笑着哎应一声,擦擦手贴着阿尧身侧坐下。
祭土地的时辰早就过了,云清澜草草给土地仙上了炷香,而后众人围坐一桌正欲动筷,却又被郑老伯叫住了。
郑老伯视线在众人脸上转过一圈,突然道:“俺老汉咋觉得,少了个娃?”
郑老伯竟还邀请了别人?
云清澜一愣,放下筷子。
却见郑老伯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推开吱呀木门,屋外的风就呼呼地灌了进来。
云清澜也跟着一道往门外张望,可目之所及都是空旷的尚未来得及播种的土地,哪有什么人影?
“哎——!别藏哩!出来吃饭哩!”郑老伯从门边探出半个头,朝着空旷的田埂路叫道。
不多时,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个高壮的人影自田埂路尽头现出身来。
那人步步走近,待一脚跨入屋门,云清澜的面色就倏尔沉了下来。
竟是稷元将军,唐乾引。
他来这里做什么?
衡芜山中若不是唐乾引带人步步紧追将他们逼上绝路,郑连桥又怎么会为了救他们而坠下悬崖,云清澜目色一厉,捏着筷子的手骤然攥紧。
“阿爷,你咋知道这外面还藏了个人?”可还未等云清澜有所动作,就听阿尧瞪着双眼睛好奇问道。
郑老伯倚在门边满脸得意,闻言就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地上微微朝一侧伏倒的草根:“它们都告诉俺哩!”
庄稼户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跟土地有一套自己交流的法子。
唐乾引久经沙场,自是也觉察到云清澜身上陡然漫出的杀意。他也是直到迈进这房中时才知道,那个被自家殿下看上的公子,竟他妈的是云青风——
好,云青风好,谁能想到武朝头一号将军竟是个断袖,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看他们以后拿什么逞威风。
但此刻唐乾引心中后悔万分,不知道是天太黑还是风太冷,抑或是被想看殿下心上人的心思搅的蠢蠢欲动,居然叫他失了智迷了心,信了这老头的邪进来吃饭。
看着默不作声,显然一副作壁上观模样的秦朝楚,唐乾引只得硬着头皮结巴道:“属下、末将···在下,路过,对,路过,天太黑,无意打扰,这就走,这就走。”
唐乾引结结巴巴口齿不清,一边胡乱解释,一边脚底抹油正欲开溜,走到门口时却被靠在屋边的郑老伯一把揪住了后脖领:“你这娃娃,这几天你天天在俺老汉家门口晃荡,还敢说是路过?”
为掩人耳目,唐乾引只着一身粗衣,看起来也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庄稼汉,郑老伯训起他来,权当训阿尧似的。
唐乾引闻言身子一滞,就听郑老伯接着道:“俺老汉年纪大了,又不是个憨憨!”
郑老伯抓着唐乾引将其扯到桌前,又按着肩叫其坐下:“俺知道,这些天俺老汉不在家,华霜他们孤儿寡母一直是你这个娃在偷偷看护着,才叫那些坏心的没有欺负过来。”
郑老伯给唐乾引添上一杯云清澜自府中提来的酒,又拍拍他肩膀:“你是个好娃,今儿这饭,有你一份!”
面前是被斟满酒的白瓷碗,华霜则早早置好了碗筷,紧接着一只不大的小手捏着筷子伸过来,指间一松,就在唐乾引碗中落下肉片。
唐乾引彻底愣住了。
他抬起头,就径直对上了郑老伯一家三口感激的目光,紧接着僵硬地扭了扭脖子,就见秦朝楚老神在在地坐在一边,事不关己似地对此不置一词,而云清澜也敛下眸子,默许了他上桌这件事。
他此刻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
他戎马半生,大漠饮血,塞北淬刀,走的是尸横冢立的路子,过得从来也是刀尖舔血的生活,赤条条一人来去,身上多出来的连半条狗都没有。
他吃过秦雄设下的酒宴,也啃过冰天雪地的草根,却从没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过。
被人环绕,期待,顾念。
唐乾引没念过什么书,也不会像史策那般临死还要文邹邹地给自己提一句墓志铭,万般思绪纠在他胸口,到最后就汇成一句:去他妈的,吃。
终于动筷,唐乾引这不速之客的加入竟并未让饭桌气氛冷淡下来,郑老伯还是一如既往地絮叨,像家中垂暮和蔼的祖父,这边问一句,那边问一句,又时不时地招呼众人碰上一杯,聊到今日祭拜土地,就念叨着云清澜来晚了,没看到他们祭拜土地仙时候的盛景。
云清澜在酒碗上浅抿一口,闻言就好奇问道:“老伯祭拜土地仙,可真的灵验?”
难道求一求就能求出个好收成?
“那还能不灵验?”郑老伯看她一眼,随即指指头顶,“神仙都在天上看着哩。”
云清澜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信,郑老伯见状又道:“那要是没有神仙,咱们陛下为啥要造飞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