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51)
可饶是如此,久居深闺的云清澜也不曾见过这般架势。喧嚷中她只觉脑中昏沉,连日的疲乏从四肢百骸间悉数涌了上来,一浪一浪拍得她摇摇欲坠。
一直跟着云杉在宴厅待到直到日薄西山,人才渐渐散了去。
看着满座的杯盘狼藉,云清澜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难怪就连好脾气的兄长,提起权贵宴会也要频频皱眉。
云清澜自榻座上站起身,又拖着步子跟着云杉走向后院。冬夜寒凉,冷不丁地被寒风一吹,人才终于清醒几分。
云杉脚步沉稳地走在前面,疏冷月色兜头而下,照出黑影落在云清澜身上。
云清澜整个身子都沉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她眼睫忽闪几下,眼皮低垂。
对这个祖父,她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像今夜这般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细数下来竟是头一遭。
朝野皆知柱国将军二十年磨一剑,他五子尽失,晚年就一心扑在长孙云青风身上。
他日日把云青风带在身边,不光带其遍访名师,更是将毕生所得倾囊相授。而云青风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就显出执掌三军的将才英姿。
云青风楚璧隋珍,集万千荣光于一身,可没人知道,云杉磨出的这把剑一剑双刃,而云清澜,就是藏在暗处的锋。
对于兄长,云杉循循善诱地说过很多话,可对云清澜,他二十年间却只说了一句。
成为云青风。
这一句,就成了她二十年里做的唯一一件事。
“哪边去?”
正想着,头顶忽地响起一道沉稳苍劲的声音。
云杉虎目低垂,在云清澜出神的时候,他亦无声打量着自己这不甚亲近,甚至看着颇有些木讷的孙女。
云清澜和她兄长生的是极像的,鼻眼轮廓,唇齿眉峰,也只有在这倦怠疲乏时,才会显出略微的区别来。
云青风的眼眸明亮浩瀚,意气风发间闪耀群星,而云清澜的眼睛却惯常垂着,敛眉低首诺而不言,看着常叫人觉得少了几分生气。
云杉眉头微皱,显出几分不满。
被云杉一唤,云清澜才回过几分神,发觉自己正站在西南两院的岔路口,而其中一只脚已经迈向了西边。
“你一身绝技年少成名,又屡建奇功名冠三军,有何可自卑怯懦之事?”
云清澜一愣,这说的是她?
她低头,脚下就映出一个挺拔少年的影子。
云清澜眸色暗了暗,层层海潮从眼底涌了上来。
云杉又继续道:“南北之战大败,武朝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圣上如今这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明日下朝后,你便常住军中,让将士们勤加操练,今日之败局,龙虎军日后势必要替圣上再讨回来。”
云杉一心装着武昭皇帝,云清澜默然不语垂首以应,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月下如一座石像。
只在无人注意的阴影处,把迈向西院的那只脚静静收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匣中锦书
云青风的南院四下无灯, 云清澜踏入其中,无边黑暗就从四面八方沉沉向着她挤压过来。
四周连空气都显出粘稠,她拖着沉重的脚步, 仿佛跋涉在一片寂冷湖水中。
房门没有关,依稀月光散落室内, 一切都还维持着她晌午从这间屋子里跑出去时候的样子。
桌上那未喝完的半盏茶, 如今已是凉的彻底。
兄长在房中残留的气息似乎已随着日落渐渐消散了, 云清澜坐在桌前微微失神, 心中是说不出的落寞孤寂。
余光忽然瞥到一个形状熟悉的物什。
两柄木质小剑静静挂在矮塌旁的墙壁上,朱红的漆映在月下斑驳一片,其剑锋相对, 剑尖相依, 似在交锋又似在嬉戏。下面狭长的木案上则端端正正地放了个四方的檀木盒子。
室内没有点灯,云清澜借着月光摸索着走过去, 木盒陈旧,连棱角的木刺都已被磨得圆润光滑, 上面没有雕纹修饰,是再寻常不过的木匣样式。
可云清澜的指尖却有些抖。
她双手覆上木盒,在盒子边缘缓缓摩挲几下,才轻轻打开盒子。
那模样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许多各式各样的大小珠子。
这些珠子有好有坏参差不齐, 除了角落最大的那颗看着值些银子外,其余看起来都是一些不甚入眼的小玩意。
也确实只是一些小玩意。
武昭二十一年那场大病, 云清澜再等痊愈时已经是初春。自从下定决心做云青风的影子, 云清澜的生活也随之变得忙碌起来。
影子不能见人,她就只能拿着小木剑踉踉跄跄地跟在云青风身后。云青风白天在学堂武场里学了什么, 晚上下学回来再全数教给她。
日复一日的忙碌里云清澜如发芽的柳条渐渐抽长长高, 可人却眼见地消沉下去。
即便这是疼她爱她、待她如父的兄长, 可谁又甘心就这样活成另外一个人呢。
后来每逢休沐学堂放假,柳莺飞和云青风就在家中陪她玩谁是小云儿的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云清澜可以以任何她能想到的样子出现在柳莺飞面前,而云青风的任务,就是使出浑身解数模仿云清澜。
两个一摸一样的女娃娃在柳莺飞面前打转转,可柳莺飞每次都能找到真的小云儿。
每当柳莺飞找到真的小云儿时就会一把把她抱进怀里,然后一边轻轻摇晃着身子一边说,看,小云儿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而作为输家,云青风每次都会送云清澜一颗珠子。
因为要做云青风的影子,所以云清澜耳上不可有环痕,头上不可佩珠钗,什么手镯颈挂,那更是不许的。
可小姑家家,哪有不喜欢珠宝首饰的?于是云青风就送她各式各样的珠子来玩。
小到从河边拾来的被河水冲刷圆润的石粒,大到各式各样稀奇的宝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颗纯白色的南珠。
这颗南珠是云青风首次剿匪归来时武帝赏的。
按理说南珠珍贵,不过是一群流氓土匪,不值得赏得这般重,但云青风是云家将军,武帝有意示好,索性破了一次例。
这颗南珠转头就出现在了云清澜的木匣,和一众石头躺在一块。
之前云青风每次输给云清澜珠子的时候都一脸肉疼,他一边将珠子放在云清澜的手心,一边说这可是他找了好几天的宝贝,末了还不忘气势汹汹添一句下次一定要赢回来。
可到了下一次,就又输一颗珠子给她。
云青风最后一次送云清澜南珠时,他拍拍云清澜的肩膀,笑的明媚张扬。
有兄长在,小云儿便安安心心地做朵小云儿。
云清澜眨眨眼,鼻尖有些酸涩。
她将宝珠放回木匣,圆珠碰撞发出叮当脆响,滚动间露出下面压着一角书信。
云青风写字常是信笔而来龙飞凤舞,看着毫无章法,却又极为爽朗洒脱。云清澜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恍惚中竟感觉兄长好像就站在她面前。
“北境之战险象环生,小云儿能做到这般地步兄长心中实在佩服。今日南北之局面非一日而成,朝堂诡谲,小云儿回朝后诸事切记谨言慎行,其间若觉事不可为,大可抽身而退,切莫因愚忠愚孝损毁自身。此番远去达腊,小云儿万莫为兄长挂怀。权宜之计,再会有时,昔年游戏,今必胜之。”
寥寥数语,云清澜却极为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忽地听到院外有些动静,她将信收入匣中抬头去看,却见柳莺飞抱着一身战甲从屋外走了进来。
柳莺飞生的极美,一双儿女也都随了她。
她虽年过四十却不见老态,蛾眉螓首,梳云掠月,就是身子弱了些。这些年虽靠汤药吊着命,却还是渐失了生气,走在月下看着有些伶仃。
“···母亲大人。”
柳莺飞走进房中,云清澜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她平日里虽然都叫娘亲,可兄长唤的却从来都是母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