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60)
那这三十八天,他都吃什么?
吃混着泥浆的雪水,吃满是腥臭的草料,吃北境带着冰凌的冷风。
他有理由无差别地厌恶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厌恶理所应当的弃,厌恶毫无缘由的恶,厌恶生生不息的冷。
那夜云青风身受重伤,他又怎会不知前来大帐中的只是个李代桃僵的傀儡小姐。
他强撑着最后的气力站起身,就是想看看这个跟他一样生活在绝望和灰暗里的人,又会带着副怎样难堪的表情临危受命,去迫不得已地迎接这必死之局。
他看到了。
她的瞳仁漆黑、颤抖、恐惧;她身躯僵硬,冰冷,单薄。
她故作深沉的嗓音中藏着胆怯和紧张,细腻的掌心下是深深浅浅的甲痕。
一个怀着为数不多的孤勇的,战战兢兢的,弱小的人。
和其他人别无二致。
当时的秦朝楚面上温声笑着,心底却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没有斥骂他?为什么没有侮辱他?明明剑已出鞘,又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第一次,秦朝楚感到困惑。
为什么要在他的帐中添柴?
为什么要在第三十八天给他送饭?
为什么要叫他五皇子?
——就连笛灵都随着世人一道叫他“无能质子”,可她却偏偏要出言纠正,说他本来就是五皇子。
是啊,在她眼里,他不是颟顸质子,不是无能匹夫,不是任人侮辱践踏的笑话,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五皇子。
天知道他有多爱这个名字。
在这个名字里,他重新成为了人。
后来,他看着她为将士拼命,为百姓奔走,就愈发觉得她可爱。
她竟真的平等的怜爱着每一个人,会因衡芜山下死去的将士眼含泪水,也会因寒风雪中走投无路的老翁与他争论,她爱世人,所以他庆幸,他也是世人——
她爱他。
是她照耀着他。
而这世间所有的温度,也都是因她而来。
北境风雪中的弃子转机是因她而来,本着爱屋及乌而对他有所关切的郑老伯是因她而来,难民口中那一声声热络感激的“伍将军”,也是因她而来。
他心中本只满含着冰冷的杀戮,稷元也好武朝也罢,亡国立政之路,他不在乎会死多少人,可她在乎——那他也在乎。
那夜云清澜命将士送到他帐中的那顿饭,秦朝楚记得,他吃得很矜持。
尽管黑暗和寒冷让他饥肠辘辘,尽管大雪纷飞的寒帐中并无人看顾,可他依旧细嚼慢咽,拿出毕生所学的所有礼数,端坐在一盆昏暗得几近熄灭篝火边,彬彬有礼地吃完了它。
就如同后面的每一次见面,不论内心如何溃烂疯狂和冰冷,他都竭尽全力地在云小姐面前,做出一副温润有礼的样子。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情感对云小姐来说是关山难越,那对于他来说,就是重返人间。
所以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人间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她眨眼,天地就闪烁。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城门再战
翌日, 京都城门外早早站满了乌泱泱的看不见尽头的人。其阵仗之大,以至于赵骞关甫一带兵出城时都没有回过神来。
“将军,他们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跟在赵骞关身侧的周倦不由得出声问道, “莫不是稷元派来的援军?”
从周倦一行人的角度看过去,自远郊而来的军队声势浩大, 其中云清澜提剑站在队首, 身边跟着阵型紧密的霍丞川及四营将士, 后面依稀是张平良六营的弓箭手, 而再往后那乌压压的一片,却因为距离太远和层层遮挡而看不太清了。
“不管他来多少人,俺老牛这板斧, 今日都照砍不误!”牛长生怒气冲冲道。
昨日方大虎的死已经彻底激起了三营和城中其他龙虎军将士的怒火, 此番出城迎战,他们无一不是砺戈秣马, 战意滔天,就等着一声令下冲进对面为自家兄弟报仇。
而云清澜这边也是气势汹汹。
霍丞川的四营被昨日一番激战打出了火气, 张平良的六营则满是对其逼压难民之行的不平,至于那些走投无路的难民,拼上性命来到这里,心中自也是满腔的委屈和愤怒。
两军相对, 明明月前还亲如一家,如今竟却又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虚空中燃起灼然烈焰, 离得近了, 似乎都能闻到大地被炙烤烧焦的味道。云清澜和赵骞关相对而望,可这一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寂静中二人缓缓举起帅剑, 那带着凛然寒光的长剑落下, 转眼就在武朝寂静平和了三百年的京都城外带来一场旷日厮杀。
有骑兵傍身,隆隆马蹄声中赵骞关所带的龙虎军顷刻间就行进过半,眼看着就要冲到云清澜面前,正此时,云清澜身后那黑压压的人影就突然动作,紧接着万箭齐发。
原来是位于队伍中部的张平良所带的弓箭手率先出手迎战了。
密集的箭雨朝着疾冲而来的二营将士们兜头而来,可这些冲在最前的大多是重骑兵,眼见的乱箭天降,他们就不慌不忙地提盾抵挡,流矢叮叮当当地在铁盾上发出雨打芭蕉似的响声,这些骑兵就继续向着云清澜方向迅速靠近。
云清澜见状便也不再犹豫。
长剑出鞘,她当即拍马上前,以一敌二地提剑与赵骞关和周倦战至一处,而身后的四营将士则高举起重重盾牌,以图挡住这汹涌而来的铁骑冲击。
尽管早有准备,四营将士更是阵型紧密地排成人墙,可疾驰中的骑兵又怎是那么好抵挡的,只见那汹涌而来的骑兵冲破四营将士合围起的重重铁盾,竟是一鼓作气地冲击到第四层,才终于力竭与其缠斗到一块。
牛长生率领的三营和单雄飞带领的一营紧随其后。
三营势大力沉,冲进阵营中就是一阵砍杀,尽管霍丞川早有准备,更是提前让四营将士们三三抱团合力对抗三营,可如今真的对上,却依旧抵挡的十分吃力。
昔日同袍今成敌手,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可今日的场景却如此陌生。
他们举刀挥向曾在生死绝境中足以交托性命的伙伴,此刻龙虎军的双方将士心中无不交织着愤怒和痛苦,可手下的刀剑却又都因心中那背道而驰的信仰和立场而不约而同地闪着凛凛冷光。
“牛长生!”
看着不断被砍伤的四营将士,坐阵军中腰挂双刀的霍丞川神情阴鸷,眸光略过冲入人群的牛长生,霍丞川眸色一厉抽出双刀正欲上前,可身侧却又冷不丁响起一道沉稳缓慢的声音:“霍将军,你的对手,是老夫。”
而牛长生这边则径直找上了张平良。
“张平良!”牛长生高举板斧,两眼直瞪着位于六营阵前的张平良怒喝道,“今天俺就要给方大虎报仇!”
牛长生怒气冲冲,张平良见状也自知逃脱不得,他看着双目赤红的牛长生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就握紧手中长剑向其俯冲而去。
可秀才出身的张平良又怎会是一身蛮力的牛长生的对手,牛长生斧风凶悍,那重逾百斤的板斧被牛长生轮圆了胳膊落下来,几下就将张平良双臂震得失去知觉。
在那接连不断的进攻中张平良节节败退,狼狈躲闪间一个不及,锋利的板斧就在其肩上落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张平良这边落入下风,其余将士们也都不好过。
云清澜被赵骞关周倦合力拖住,霍丞川又一时与单雄飞难决高下,将军们腾不出手,自也顾不得下面的兵士。这些兵士们斗得激烈,可四营六营的兵力加起来,却也只堪堪抵得上赵骞关所带龙虎军的半数。
在绝对的兵力和兵种差距下,四六二营接连被破,张平良重伤倒地无力再战,牛长生就喘出一口气朝着人群更深处发起冲击,而就在此时,那原本被挡在六营身后的乌压压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嘶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