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32)

作者:月熊熊

谁能想到她一个儿媳,竟把自己的公爹活活逼死了?放眼整个武朝,可还有比这更有悖人伦的事?

新妇丧夫,像她这种刚进门就把夫君克死的命本该一辈子都在京都大户中抬不起头,是公爹作了她的依仗,护佑她孤儿寡母半生顺遂,更让她柳莺飞二十年来戴着诰命夫人的高帽享尽清福。可她又做了些什么?

她整日憋闷在屋里自怨自哀,怨天负她,怨命误她,怨云郎骗她,后又在祠堂撒泼似地大闹一通,到最后竟把公爹逼到去金武门前自裁。如今她没有颜面下去见云郎,却也更无颜面再苟活于世。

眼下她这幅身子早已是病入膏肓,柳莺飞一心求死,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那女扮男装,身陷诏狱的孩子。

听说陛下还要再关澜儿几日,柳莺飞倚在榻上,一口气喝了十几碗黑苦的药汁。那些药汁顺着喉管流入肺腑,将她整个人都浸泡出一股垂死的酸苦味,她叫兰铃打开常年紧闭的门窗,散去了这难闻的气味,然后痴痴地看着院外,就这么吊了半口气等着。

“娘亲!”

云清澜一路从前院飞奔着跑过来,看着倚在榻上气若游丝的柳莺飞,她心口大恸,沙哑着哭喊一声,扑跪在柳莺飞床前。

娘亲看着比前几日更显消瘦了,她脸颊凹陷,唇角开裂,苍白的面上不见一丝血色,只见她低垂着眼角病恹恹地靠着,叫人靠在近前,都几乎觉不出半分生气。

云清澜抖着手,想上前拉住她,却又怕捏疼了柳莺飞细弱的腕子,她犹豫片刻,终究是伸出手掌,缓缓覆在柳莺飞枯瘦的手背上。

“风儿。”

柳莺飞听见动静吃力地掀开眼皮,她灰暗的眸子亮起几分,先是在云清澜身上来来回回地看了几眼,然后才抽出手,轻轻拂去其眼角的泪光,“娘亲说过,娘亲绝对不会让风儿有事的。”

柳莺飞歇了口气,又在云清澜布满泪痕的脸上摸了摸,疼惜道:“怎又见的瘦了。”

“孩儿,孩儿没事。”云清澜哑着嗓子,心口好似被刀剑搅成一团,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前来院中的路上,兰铃已粗粗同云清澜讲了柳莺飞跪闹祠堂的事。

娘亲一生缠绵病榻,胆怯忧郁,便是对府中最粗手粗脚的下人,都不曾大着嗓子说过一句重话。云清澜不敢想,这样的娘亲是如何壮着胆子去忤逆质问祖父,又是如何在朝野百姓的众目睽睽下从金武门带回祖父的尸首——此事便是让这世间最为刚强的男子遇上,想来也要深受打击折磨,更又何况是她?

世人常道,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可奇诡的是那柔弱的女子又如何能一夜变得刚强?

未出阁前,柳莺飞也不过是个被人呵护在掌心,软绵绵、娇滴滴的小姑娘。

那时的她,会因一次严苛的训诫落泪,亦会因一句意外的称赞欣喜,可后来一夜做了母亲,就好像便是莺鸟也应衔山过海,便是蒲草也当罗网织天。

世人总觉得,既做了母亲,那就该当是无所不能的。

可莺鸟渺弱,未生鹏翅如何背负群山?蒲草绵软,未铺华盖如何抗御雷霆?她们本就只是一汪柔软的细泉,却偏要颤巍巍地站出来,颤巍巍地挡在儿女身前,将自己生生拧成股滔天巨浪,任外面的电火霹雳打在身上,任其间的声声巨响叫她们如遭雷劈。

——她们也怕啊,

可既做了母亲,一颗心就该像被业火炼过,铁水淬过,杀而不灭,碎而不僵。

“风儿在狱中,可是吓着了?”见云清澜抖着嘴唇不说话,柳莺飞就又撑起半边身子往前探了探。

她枯瘦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悬在床沿,摸摸云清澜的脸,又贴贴云清澜的额尖,“风儿不怕,回家了。”

“娘亲···”柳莺飞轻飘飘的一句,云清澜当即就簌簌地落下泪来,她抬手接过柳莺飞探来的手掌,扶着她重又靠回榻上,“娘亲歇着,孩儿没事。”

“没事?”柳莺飞看着云清澜,似是真的有些狐疑,“那风儿哭什么?”

云清澜就着袖口胡乱地抹掉眼泪,又借着动作转过身去,红着眼问兰铃道:“药呢,娘亲的药呢?”

“少爷,大夫说夫人她···”可兰铃语中哽咽,半晌说不出下半句。

“定是那药不管用!”可素来沉稳的云清澜这次却也没了耐心再等兰铃的下半句,她转回身冲柳莺飞道,“娘亲莫怕,孩儿这就去宫中,求陛下派御医给娘亲治病!”

云清澜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可还未站起身,冰凉的指尖就又被柳莺飞拉住了。

柳莺飞气若游丝,瞳孔也逐渐开始涣散,她僵直地滞在床沿,全身只剩两片干裂的唇瓣,梦呓似地开开合合:

“···风儿身上的伤那般深,不知如今可长好了?这一路长途跋涉,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听说北境的风雪大得很,在山里呆了那么久,澜儿肯定是冻坏了。”

“···可娘亲却去不得达腊那般远的地方,若当时能再多带些物什,不知道会不会好过些?”

“···但那诏狱也是极冷的,娘亲去了一次就冻得心慌,他们又怎能将澜儿日日关在那里?”

这当了娘的心,大约都是这么被东拉西扯着,眼看儿女去到哪边,自己的心就跟到哪边。

柳莺飞说到后面,意识已渐显模糊了,兰铃带着下人们退出门去,屋门叩上,倏尔传来“吧嗒”一声轻响,柳莺飞就在这响动中回过几分神智来。

她在云清澜脸上定定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风儿,娘想再见见澜儿。”

“好,好。”云清澜被柳莺飞的一番梦语怔住,此刻她忙不迭地应下,豆大的眼泪再度簌簌而落。晶莹泪光遮挡住她看向柳莺飞的视线,她迅速抬手抹去,可那决堤似的泪水却又在顷刻间重新涌了出来。

“娘亲等着孩儿!”云清澜飞也似地跑回自己的西院中。

云清澜出阁时,柳莺飞曾为她制备过一身女裙。

女裙华美瑰丽,镶珠挂玉,是叫人一眼看去便挪不开目光的样式。

从来都一袭黑衣的云清澜欢欢喜喜的接过,可还没来得及穿在身上就被云杉劈手夺了过去。云杉斥骂她不守规矩,连带着将给云清澜制备女裙的柳莺飞也一并骂了一顿。

从此,那女裙就搁在云清澜闺房的高架上,年年月月,落满尘埃。

云清澜换上女裙,又笨手笨脚地挽了个发髻,一路发疯似地跑回来,直跑得珠钗滑落,步摇叮当。

“怎这么大了还这般莽撞。”

柳莺飞淡笑着摸摸云清澜的脸,又将几缕散乱的发丝勾到她耳后,那只干枯的手掌细细抚过云清澜的眉眼,最终落在其乌黑的发顶上,一下一下地来回抚摸着。

而那苍白的面颊上,两只连日来凄哀干涩的眼眸也终于在此刻涌出泪来:“我的孩儿,是娘亲护不住你们···”

为人父母,不管做成什么样,都总觉得是亏欠儿女的。真也好,假也罢,就总是觉得不够。

这几日柳莺飞没了力气动弹不得,就常倚在榻上想,她这个母亲,惯是不称职的。

她是被娇惯着养大的千金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受过什么罪,生下的一双儿女,更是没让她费过什么力气。反倒是她,期期艾艾地在病床上歪了二十年,还要他们常去揣摩她的心思。

天命负她,柳莺飞本以为,她这辈子就是要做个不称职的母亲的。

可两个孩儿却偏又生得这般可爱。

她病怏怏地宿在房中时,她那两个孩儿就并排趴在床边乖巧地瞪眼看着,若是等她从梦中醒来,就会软软地叫她一声娘亲。

他们糯糯的,软软地围着她,叫柳莺飞那颗独守空房日渐冰冷的心,竟也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活泛来。

可她还是恹恹地提不起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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