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27)
云杉冷冷哼出一口气:“一条生路?她当时带着人大闹飞仙台,逼压圣上的时候, 怎么就没想着给自己留条生路?既然已经做下了这犯上作乱的事,那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只是咎由自取!”
“风儿去飞仙台, 也只是为了朝中百姓。”柳莺飞气若游丝地辩解道, “若因灾情延误致使民怨沸腾,再引得天下大乱, 岂不又是生灵涂炭。”
“为了百姓?百姓的事, 自有陛下来管!什么时候轮到她去横插一脚?”云杉怒道, “擅入飞仙台扰乱祭典,又与季家余孽有所勾连,若陛下真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动摇国根,此事又要如何收场?!”
“您顾念着武朝皇室,那云家呢?孩子们呢?”柳莺飞眼底噙着泪,“您当真就不为他们想一想吗?”
“为皇室就是为云家!没有陛下青睐,云家这百年将门又从哪里来?”云杉长袖一摆转过身去,看着陈列在上的祖宗牌位道,“天恩祖德,泽被后世,我云家世代守护武朝皇室,千秋功业都是祖祖辈辈拿命挣来的,如今她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是老夫再上前替她求情,你却叫陛下怎么想?难道还说,是我云家要造反吗?!”
“可您明知道,风儿并没有做错什么。”
为保云家将门荣耀,云杉是铁了心要把云清澜摘出去,可这些朝堂之事柳莺飞不懂,她现在也不想跟云杉争论这些,一心只想把自己的孩子救出来。
柳莺飞屏退左右,又叫兰铃将祠堂的门掩上,才哀声道:“云家如今,也不过就剩下公爹和儿媳两人,儿媳今日斗胆问公爹一句,公爹如此这般,到底是为了云家,还是为了自己的高帽?”
绵软窝囊了半辈子的柳莺飞直起身,素手一抬指向二人面前林立的牌位,上面供养的,是云家世代的列祖列宗,和随云杉一道远赴边疆,尸骨无存的云家五子。
“如今云郎就在这看着,儿媳想问问您,您到底在守护什么?”
“你说什么?”云杉霍地一下转过身,锐利眼眸径直刺向柳莺飞。
柱国将军那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威势登时向着柳莺飞逼压而来,排山倒海中柳莺飞的身子微微摇晃,如狂风席卷的江面上的一叶扁舟,可她却还是竭力地抬起头,对上云杉恼怒的目光。
她当了不到一年的新妇,却当了二十年寡妇。云家百年将门的声名在外,可她却要日日受那空房之苦。
云一郎战死边疆时,她那腹中的孩儿还不到三月。
阵亡的消息传到府上,她受不住打击积郁成疾,拼着性命生下兄妹二人后,就整日歪倒在病榻上。云杉顾念她的身子,府中大小诸事都交给了管家的王伯,她也感念云杉宽怀,若有余力时就也认真做出个当家主母的样子。
这么多年来他们面上看也算是风平浪静,没有婆媳之别,没有妯娌之争,更没有那些叫人烦恼的琐碎杂事,柳莺飞在众人眼中,就一直是个高高在上又乐得清闲的当家主母。虽夫君早亡,可有柱国将军府的名头在,任谁来了都得高看她几分。
她活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中,只有长夜知晓她心中的苦楚。
她不敢同人提起云郎,就连云郎生前留下的字画宝剑都悉数收了起来,早年云青风兄妹年幼,也会时常问起阿爹,可那时她心中酸涩,面上更不知如何回应,就恹恹地靠在榻上不说话。
这么多年,她总一副病歪歪沉郁郁的样子,有时竟还时常要叫两个孩儿哄着。
说起她那两个孩儿,柳莺飞也是百感交集。虽生在食禄优渥的高门世家,却又都活的如野草一般。无人看顾,无人疼爱,一个被公爹寄予厚望,而另一个,二十年来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清楚。
她这一生羸弱怯懦,没为这两个孩子做过什么事,如今再闹祠堂,也只是想给自己的女儿求一条活路。
“儿媳对不住公爹,二十年来不曾为府上做过什么事,可这两个孩儿,这么多年可有一处对不住公爹的?”
柳莺飞悲从中来,看着云杉道:“公爹要发扬云家荣光,风儿三岁习剑,五岁提枪,公爹恐风儿一人独木难支,澜儿这二十年便是连一支珠钗都不曾戴过。”
“如今风儿远去达腊生死未卜,澜儿又因这些朝堂之事身陷险境,公爹对此置之不顾,说是要护云家荣光——可公爹且放眼看看,如今这云家,还有人吗?”
在柳莺飞涕泪俱下的哀声质问中,云杉终于是沉默下来。
祠堂中二人一跪一立,相对无言,就这么过了片刻,云杉才终于有所动作。
他不再理会柳莺飞,而是缓缓直起身,抬脚往外走去。
推开祠堂大门,刺眼灼目的日光将云杉如岳的背影拉得模糊纤长,从柳莺飞的角度看去,那背影少了几分壮硕,却多出几缕人到暮年的苍凉。
待到云杉走出院子,柳莺飞才终于好似被抽干了力气般,软倒在地上簌簌哭了起来。
日上三竿,云杉一言不发地迈出了云府大门。
三月春光于刺骨寒梢中泛出稀薄暖意,云杉穿过熙熙攘攘的中元大街,又越过朱甍碧瓦的金武门,将迎来送往的一切拜会声都抛之脑后,一直走到清心殿前才重又停下脚步。
“柱国将军。”候在殿外的常福安当即迎了上来。
“老臣云杉,求见陛下。”云杉低低应了一声,又冲着殿门躬身拜道。
却听常福安尖着嗓子应道:“陛下正在清修,恐不便打扰,柱国将军请回吧。”
这常福安连通传都没有,就开口回了云杉,想来是李玄臻对云杉求见之事早有预料,这才早早备下说辞。
云杉闻言神色未变,只复又冲着闭得严丝合缝的清心殿大门说了句:“老臣云杉,求见陛下。”
紧接着掀起下袍,就这么在清心殿前跪了下来。
“柱国将军,您这是何必呢?”
云杉年过古稀,又为武朝江山征战多年,在朝中地位尊崇,李玄臻也早在几年前就免了云杉在朝上的跪拜大礼。
见云杉跪在地上不应声,常福安低叹一声,也不再多说,缓缓退了回去。
日头下云杉沉默的身形巍巍然如一座高山,同雕阑玉砌的清心殿无声对峙,不知过了多久,云杉背后才突又响起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柱国将军。”在云杉身侧站定,吕莲生就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这三月里的风还带着冷梢,柱国将军怎就一人跪在这里?当心莫要着风才是。”
吕莲生笑意吟吟,云杉则微阖着眼,任由吕莲生说什么也不曾理会一句。
“吕丞相,陛下在里面等着呢。”候在殿外的常福安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快请进去吧。”
“陛下召见不可怠慢,”吕莲生闻言又笑着冲云杉拱拱手拜会一声,“柱国将军,失陪。”
清心殿内还是一如既往的香雾缭绕,李玄臻端坐在殿中的莲座蒲团上,甫一看去,袅袅若仙。
“陛下。”吕莲生叩首问安。
“账册之事,处理的如何了?”云飘雾缈中李玄臻幽幽开口,其间既未叫吕莲生免礼,那他便只能俯首帖耳地就那么跪着。
“都办妥了。”吕莲生身子又伏贴下去几分,“黄显觉及其一众官员已于昨日流放出京,贬黜沛州的刘志也于今日巳时出城了。”
“安哉?”
大殿内缓缓回响着李玄臻低沉缓慢的问询声。
李玄臻问的玄妙,乍一听叫人摸不着头脑,吕莲生俯趴在地,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随即身子又低几分:“微臣知罪。”
“哼。”过了良久,那香雾深处的莲座蒲团上才终于传来李玄臻低缓的冷哼。
“朕知你们平日乖张,所行之事但凡不是离经叛道,朕大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看来,你们竟当真不打算给朕留一点。”
李玄臻顿了顿:“平日你们私拿回扣,你们拿三成,朕和百姓拿七成,如此你们还觉不够,非要你们拿七成,朕和百姓拿三成才满意?如今京都城里饿殍遍野,若是激起民怨引得朝局动荡,你吕莲生有几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