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07)

作者:月熊熊

“见到了。”云清澜低声应道。

葛老太爷点点头,又问:“他们可还好?”

不好。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伤痕累累,气若游丝。

云清澜顿了顿,只说:“他们很坚定。”

“季兄教的好。”葛老太爷似乎对云清澜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颇为感慨地仰天长叹道,“季兄风骨,后人犹存,季兄安息哉!”

看着眼前面露感慨的葛老太爷,云清澜眉心微蹙,思索片刻后又小心道:“据晚辈所查,葛老太爷前些时日所助之人,似与武昭一十四年的黍米之变有关。”

云清澜此言意在提醒葛老太爷赵麟禄一行是诏狱逃犯,可葛老太爷闻言却反过来定定看了云清澜片刻。

“后人如何可知前事?”他浑浊的双眼微微睁大,“史书焉?传记焉?口口相传焉?其间孰为真?孰为假?孰可信?孰可欺?”

葛老太爷一连数问,云清澜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便听葛老太爷语气软和一些,如垂暮祖父淳淳教导:“世间诸事,耳听目看,不可尽知,不可尽信。”

黍米之变仍有内情,非是架阁库卷宗上那三言两语。

云清澜心中明白几分,随即又对着葛老太爷拱手一拜:“前情诸事,晚辈不知,请葛老太爷赐教。”

第83章 黍米之变

云清澜一揖到地, 诚心诚意。

不论是架阁库所查,还是祖父所述,其间内容都总有地方与云清澜所了解的有所出入, 葛老太爷既也亲历了武昭一十四年间的事,那对此或许更清楚几分。

却听葛老太爷问她道:“陈年旧事, 提之为何?”

“为了真相。”云清澜直起身, “晚辈年前曾于北境与稷元交战, 战中失利退守衡芜山, 其间误入杨柳沟,见沟内毒盘雾绕尸横遍野,此皆为武昭一十四年流放豫州人士, 不知何故流落荒山, 死状凄厉,若有冤情合该昭雪。”

杨柳沟乱葬岗之惨状, 云清澜每每想起,都觉触目惊心。

葛老太爷撑起半个身子, 闻言眼中似有晶莹,抖着两片干枯的嘴唇问道:“若真相并不尽如人意,又当如何?”

“真即为真,假即为假, 天理昭昭,人心灼灼。”云清澜眼眸乌黑沉静, 不躲不避地直直对上葛老太爷的视线, “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晚辈能做的只有正视。”

“正视, 正视。”葛老太爷喃喃重复两遍云清澜的话, 突然低低笑了一声。

“老夫在这暗无天日的宅院里枯坐数十载, 如今活得竟不如个孩子通透。”

葛老太爷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连带着胸腔都一道颤动起来,沙哑笑声中倏尔传出一句叫人听不真切的凄凉苦叹:“葛仲牧,你糊涂啊。”

被老管家扶着重又躺回暖椅,葛老太爷看着不远处几乎要被燃尽的白烛,声音也渐渐平稳下来:“云家小子有何不知,问老夫便是。”

云清澜抿抿唇,沉思片刻,决定还是从赵麟禄一行人身上的事问起。

“晚辈听闻葛老太爷前些时日曾帮一群诏狱逃犯在飞仙台谋了份生计——葛老太爷可认得这些人?”

“算不上认得。” 葛老太爷微阖着眼,“故人之托。”

故人?

云清澜沉吟片刻:“那故人,可是姓季?”

葛老太爷顿了顿:“故人名姓,老夫不便告知。”

云清澜又问:“那您为什么帮他们?”

“因为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说这句话时葛老太爷的语气缓慢悠长,叫人听起来觉得似乎说的并不只是赵麟禄一行。

云清澜心下思量一番,试着开口道:“没有做错,您指的是···”

“季家,没有造反。”葛老太爷接上了云清澜踟蹰在口中的后半句。

尽管心中对此早有预料,可当她真的亲耳从葛老太爷口中听到这句话时,还是不由得心中一怔。

季家没有谋逆,那架阁库中,百官册上,字字句句又是为了哪般?

“烦请葛老太爷解惑,”云清澜复又低头。

却听葛老太爷反问她道:“如今朝中诸臣,是如何议论季兄和当年旧事的?”

云清澜一愣,低头道:“不能提,不可说。”

身边最亲近的大臣勾结外国谋逆,此事二十年来一直都是武昭皇帝的心病。

“不能提,提之者惧,不可说,说之者伤。”可葛老太爷对此却并不怎么忌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云家小子,此处没有别人,老夫我死前也不会再踏出这府门,你放心说便是。”

云清澜又俯首一拜,恭谨应道:“黍米之变乃陛下心病,朝中上下无人敢提,今时过境迁,晚辈也只是在背后偶尔听人说起,大抵是说,武朝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贪心不足,鼠辈偷天。”

这些话是一次朝会后她在几个新晋入朝的官员口中听到的。时逢那几人刚从各地提拔上来,正凑在一处商量着要如何讨好吕莲生,听说其刚入仕时曾在此人手下受了不少打压,就一人一句地痛骂了季鸿儒几句。

文人骂起人来,说的可比军中最为粗野的兵士还要刻薄难听,这几人一门心思要奉承吕莲生,对季鸿儒,那自是要极尽所能的斥骂贬低。云清澜斟酌一番,谨慎地选了其中最轻的几句说与葛老太爷。

“贪心不足,鼠辈偷天?”葛老太爷咀嚼着这八个字,突然哑着嗓子嗤笑了一声。

他看向云清澜:“季鸿儒此人,其貌如何?”

云清澜一愣:“未亲眼所见,不知。”

“其性如何?”

“未与其同行,不知。”

“其功勋、绩业如何?”

“未和其共事,不知。”

“其于国于家,忠心如何?”

想起架阁库上的卷宗,又想起杨柳沟中的遗书,这其间一忠一奸,一正一反,倒也真叫人无从辨别,云清澜如实道:“不知。”

“不知不知,事事不知又如何敢信誓旦旦地骂人一句鼠辈?”葛老太爷恼怒道,“一个一个自诩满腹经纶,难道就学了这些?”

此话虽非云清澜所说,可当她在架阁库百官册上看到季家谋逆的记述,却也曾因此对季鸿儒及其诸事动摇,云清澜哑口无言,只得重重低下头。

葛老太爷自也知这并不是云清澜的意思,片刻后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老夫久不出陋室,竟不知世人竟已如此诋毁我兄。如今这云家小子还能找老夫再问一句真相,不知季兄在天有灵,可能因此宽慰一二。”

云清澜沉默片刻:“晚辈不解,季家既没有造反,那黍米之变因何而起,架阁库卷宗和朝中诸人又为何将条条罪状都直指季家?”

葛老太爷躺在暖椅上:“他们都写了什么罪状?云家小子说来给老夫听听。”

“说季家勾结稷元。”

葛老太爷眼皮不抬:“无稽之谈。”

“说季家残杀公主。”

葛老太爷嗓音幽幽:“子虚乌有。”

“说季家私刻季氏玉玺拟写诏书,意图篡位。”

“私刻玉玺?”葛老太爷笑了笑,“那季宅封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那枚私刻玉玺可曾现世?”

“未曾。”云清澜低声应道。

葛老太爷对此却并不意外:“不存在的东西,又如何现于诸人眼前。”

云清澜一愣:“您是说···直指季家谋逆的季氏诏书根本就不存在?”

“季氏诏书确有,”葛老太爷的声音沙哑缓慢,“可那枚朝中上下找了二十年的季氏玉玺,却根本就不存在。”

“这···”

若无玉玺,又何来季氏玺印?

云清澜不解其意一时滞住,葛老太爷就半阖着眸子继续道:“李和季,所差不过一粒米。”

印有季氏玺印的诏书是在金銮殿上被发现的。

时稷元国君访朝,李玄臻在金銮殿大摆宴席宴请秦雄和朝中重臣,宴上宾主尽欢满座怡然,热闹下甚至还草拟了两国和睦的往来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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