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寒门(70)
那便是连全尸都不能给于氏留了。
陈氏正焦头烂额时,徐氏已由胡氏搀扶着从内室缓缓走了出来。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徐氏却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苏荷愫于心不忍,便索性垂着头默然不语。
陈氏则上前去搀扶住了徐氏的手臂,面露愧疚地说道:“嫣然这胎只怕是不太好呢。”
她有意将话说的委婉些,可徐氏早已在内室里将陆让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便道:“既是保不住大人,便保我那外孙吧,但请陆神医使些法子,让我那娇娇女儿上路时少吃些苦头。”
说到此处,徐氏已泣不成声,却仍是勉力说道:“我这女儿最怕疼,别让她吃太多苦。”
陈氏比她哭得还动情几分,苏山更是摇头不语,胡氏与苏荷愫也掩了帕子默然垂泪。
陆让不敢再耽误下去,立时撩开衣袍奔往了产房。
约莫半个时辰后。
镇国公赶了过来,徐氏险些哭晕在他怀中,夫妻俩抱头痛哭后才与苏山和陈氏见了礼。
再过了半个时辰。
产房内于氏的呼痛声便渐渐息止了下来,只听得苏景言哽咽着唤于氏闺名的声音,再是陆让吩咐稳婆们使力的动静。
花厅内坐着的人皆不由地屏住了呼吸,连茶水和糕点也顾不上用,只翘首以盼着产房的喜讯。
昔年孙皇后生朱珠公主时也极为凶险,多少太医断定孙皇后那一胎必然生不下来,却不成想孙皇后秉着一口气将朱珠公主全须全尾地生了下来,自己也不过是伤了身子,却保住了性命。
孙皇后能如此。
于氏自然也能。
于德英与徐氏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双手,皆在心底为女儿祈祷了起来。
一息之后。
一道孱弱的哭声划破了院中染着悲意的寂静,与此同时被痛意灼烫了好几个时辰的于氏也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气力。
她无力地垂着手,想伸长了去描绘丈夫英俊的眉眼,或是去瞧一眼襁褓内的孩子,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她只能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睁睁地瞧着自己枯萎死去。
*
于氏的死让苏荷愫郁郁了许久,在于氏的葬礼上更是怮哭到几近昏厥。
沈清端知晓她心中愧疚,问灵居丧时,便只得柔声与她说:“这不是你的错,上一回我也与你二哥提起过她怀胎凶险一事。”
说着,他便将手脚冰凉的苏荷愫搂进了怀中,叹道:“生死有命,并非你我可左右。”
苏荷愫的确是对于氏的死怀有愧疚。
若是她再多去承恩公府看望于氏几回,想尽了法子劝她放下那些繁文缛节,让陆让好生诊治一番,她会不会安然无恙地度过生产这一劫?
她这几日的失态连陈氏也看在眼里,已明里暗里地劝过她,要她不必将这事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可苏荷愫仍是心里难受的很儿,只觉得于氏这一生太过可悲。
可悲在何处,她又想不明白。
沈清端见她神色仍是无比凝重悲怆,便只得将她扶到雕花细木贵妃榻旁,将道理掰碎了劝慰她:“京城里难产死去的妇人不少,更别论那些生来缺胳膊断腿,路遇歹徒被乱刀砍死的百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实在不是你我能担下的责任。愫儿很不必这般自苦。”
苏荷愫听后倒是默了良久,冷凝的神色也有所松动,她扬起氤氲着泪意的杏眸,忽而问沈清端:“嫂嫂的死和《女德》、《女训》有几成关系?”
沈清端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恢复了以往清明的神色,问:“愫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嫂嫂是耗尽气血而死,死的太过凄惨。陆让来寻你喝了几回酒,有一回我听到他说,若是嫂嫂愿意褪了衣衫让他施针诊治,断不会拖到今日气血不足而难产死去的局面,对吗?”
陆让的的确确是说过这番话,并且沈清端也知晓陆让不是个爱空口白牙说大话了的人,只是斯人已逝,再去评议于氏生前的做法已是无益。
他便叹道:“长嫂是个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
苏荷愫泫在眼眶中的泪珠忽而落了下来,恰好砸在沈清端捏着她柔荑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砸着,竟是砸出了几分疼意。
“什么世家贵女,什么女德闺训,什么名声贞洁。与命相比,当真重要吗?”她问。
“不重要。”沈清端凝望着苏荷愫的杏眸,认真地答道。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譬如我的父皇母妃,便是有朝一日我会云南王府洗请了冤屈,于他们来说又有何意义?”
苏荷愫哽咽着道:“所以这世道为何要对女子如此苛刻?男人受了伤忍着痛让大夫刮骨疗毒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女人怀胎十月却还要被宗法礼教束缚着不敢就医。”
苏荷愫说这话时眸光滚烫,灼得沈清端竟不知怎得垂下了头,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
她继续说:“嫂嫂的死,是人祸。”
“是镇国公府的家训,是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乃至我的母亲,我的二哥,或是整个京城的人逼死了她。”
“《女德》、《女训》那些书除了让女子失去本心,戕害自己的身子外。没有半分益处。”
“夫君。”
“这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多少像嫂嫂一样的人皆是死在了《女德》、《女训》上头?”
“若是有朝一日,你当真能辅佐黎王登上帝位,立下从龙之功,可否为天下的女子说句公道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48章 二更
自那日剖明心迹的对话过后, 沈清端与苏山、贺成等人相商朝中大事时再不避讳苏荷愫。而苏荷愫一改前些时日对朝政之事的不喜,但凡沈清端告诉了她的事,她都牢牢记在了心间。
以待来日女学之诺。
沈清端承诺, 将来会尽他所能让黎王答应创办女学, 让天下女子都能明经理义, 开阔眼界,不必将那《女德》、《女训》当做警世恒言。
夫妻二人劲往一处使,贺成每每瞧了, 都会忍不住艳羡一番,嘴里叹道:“荏儿最讨厌我说这些权谋之事,哪儿像表哥还多了一朵解语花。”
沈清端瞪了他一眼, 将手里的账本扔在了他怀里,嘱咐道:“左相的那个妾室该派上用场了, 由她咬出太子贪污一事最合适不过。”
贺成扫了眼那账本, 挑了挑眉道:“陛下又不是不知晓此事,只怕伤不到太子根本。”见沈清端面色不善,才问了句:“你那元宵节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沈清端却不肯回答, 只说:“明侦帝不在意储君是否贪污钱财, 可一定在意储君是否结交大臣,是否有可能将他这个皇帝架空。”
这话愈发离经叛道, 贺成都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讽道:“咱们这位储君抢民女、夺□□是个中好手,其他的却本事有限。陛下每每都如母鸡护犊子般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他哪里有胆魄行谋逆之事?”
“陛下这几日将刑部的事交在了黎王手上,太子心里也会有所猜测。天家父子间的情谊本就飘渺虚幻, 略一推波助澜, 嫌隙自然应运而生。”
贺成静静聆听着沈清端的话语, 见他提起明侦帝时不再似当年那般恨意凛凛,忽而感叹道:我:“我怎么觉得表哥你自从娶妻生女后像是变了个人,温柔多了不说,好似将那些仇恨都搁在一旁不提了。”
话一出口。
贺成便顿觉失言,待他再去看沈清端冷凝的面色后,心间已懊悔不已。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清端也着实愣了半晌,而后才说:“我从没有忘记那一百九十八条无辜惨死的人命。”
只是他如今有了相爱相守的妻子,有了冰雪可爱的女儿。
筹谋之时要多番思量,不论事成不败,总要为妻女、奶娘留下一条生路。
并非是淡忘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