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53)
挪用钱庄的银子放利,就是借人家的本钱挣自己的银子,这是无本稳赚的买卖。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只盼着缁宣见他勤谨能干,又肯替他在宅里递信传音,早日提他做个掌柜。
他姐姐跟着一番美满畅想,逐渐笑没了眼缝,“既有这种差事,你自然该去争这个头!回头你做了掌柜,也在钱塘置办几间屋子。我托人在钱塘替你寻一亲事,从此就在那里安家生根,就算出息了。亏得我当初有谋算,同你姐夫争了好几回,拼着省钱送你到学里读书!”
然而打算是打算,事情不一定按打算落实。蒋文兴心内隐有担忧,午晌对了疾那一番试探果然就试出来,他是不大愿意帮这个忙的,全副希望只得寄托在缁大爷身上。
按说蒋文兴在李家这一阵也算劳苦功高,在铺子里更不消说,办事仔细,手脚勤谨。何况这一段,缁宣与芸娘得已重拾旧梦,还亏得他在当中哄着芸娘的儿子岫哥传话递信。
缁宣心里合计,叫他顶上老郑的缺论理也应当,算是报答他在底下替他做的这些没伦常冒风险的事。
叵奈这日二老爷过问起杭州府生意上的事,叫了缁宣了疾来屋里说话。
其间说起老郑的事,二老爷丢下账本叹一声,“老郑是几十年的老人了,这些老掌柜都是家奴出身,年轻时候在府里头卖命,年长了又在外头应酬生意,临了总要落个好,才是咱们做主子的良心。我记得他有个儿子,现在何处当差?”
听话头是要提携老郑的儿子了。缁宣一面答话,一面见缝插针,“老郑的儿子前两年派到南京的铺子里去了,那头也离不开人。那面大哥下葬的时候,亲戚荐了个娘家兄弟来,姓蒋,在咱们家铺子了做了好几个月的账。我和母亲看他都很不错,不如叫他……”
话音未落,就给二老爷慢条条搁下茶盅打断,“姓蒋?”
他抿抿湿漉漉的嘴,也不看人,“既不是内亲,只叫他做做账面上的活计就是了。做掌柜可不是单靠认得几个字,会算几本账就成的。生意应酬,与南来北往那么些大商户打交道,他行么?况且手上过的都是大笔的银子,要么是咱们李家的内亲,要么是家奴。外姓人,到底是不放心呐。鹤年,你说呢?”
不问当家的缁宣,反问诸事不管的了疾,俨然是驳定了缁宣的脸面。
了疾睐他哥哥一眼,见他神情有些微的难堪,便顾起他的体面周旋,“父亲知道,我是不懂这些事情的。还是请父亲与缁大哥商议着定夺吧,大哥在跑了这些年的生意,懂得多,见识也广。”
叫父兄商议,二老爷倒不好专权独制了,只得又斜向缁宣,“缁宣,你说说看。”
父意难拂,缁宣握住玫瑰椅扶手,笑道:“全凭父亲做主。”
二老爷噙着一丝满意的笑将他点一点,“你到底还年轻,不晓得周全,要多学多看。”
正说话,霜太太悄步进来,见赵妈在正厅内做活计,便朝她使个眼色。那赵妈脑袋往右首罩屏偏一偏,迎身过来,挽着她向左边罩屏内进去,“老爷叫了缁宣鹤年兄弟俩说话呢。”
“他没往四姨娘屋里去?”
如今是怪了,二老爷没回来时,霜太太心里一味的凄怨,如今回来了,她却有些避之不及的架势。
昨夜二老爷睡在这里,早起她便避到了琴太太屋里去陪着来吊唁的亲戚女眷们说话。料想他起来该往四姨娘屋里瞧他那“天生慧根”的神童儿子,谁知此刻回来,他还在这屋里坐着。
赵妈也觉好笑,“我说太太,老爷好容易在家,您怎么反避着?”
霜太太倒不是成心避着,只是坐在一处没话讲。两个人一沉默,她便感觉浑身肥肉无处容纳,四处横流,满心的不自在。
却不能对一个人说,毕竟她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驰名的美人儿,这种心态要叫人笑话。女人生来就长得不好就罢了,要命的是曾经艳煞四方,而今春残花落。形同男人一向籍籍无名就算了,最怕曾风光无限,如今落拓潦倒,谁都能来踩一脚。
世人的眼都爱看笑话,她才不要做那个笑话。她自己却没奈何地笑一笑,“嗨,老夫老妻的,常年不见难免有些不放心。这见着了,见他身子骨都好,反倒嫌烦。”
倏闻那头扬起了沉缓的声调,“谁在外头?”
赵妈忙扯着脖子应声,“噢,是太太回来了。”
霜太太赶忙起身整顿衣裙,倒扶云鬓,疾步往那头过去。
甫入罩屏,二老爷只淡睇她一眼,就将目光落到了茶碗上,“正好你来了,大哥的穴开好没有?”
霜太太在榻与椅间横度一番,仍选择坐到了榻上去。两个儿子坐在下首,她做长辈的,总不好去同他们挤。
“今日晁管家来回,都挖好了,后日便抬过去下葬。”
二老爷的目光便抬向了疾身上,“虽然是祖坟,可那块地方……你算过没有,好不好?”
了疾扫了霜太太一眼,目光落在二老爷面上时,脸上虽然笑着,眼色却微冷,“祖宗既然将坟地选在那里,自然几百年前就请人看过,又何须我再看?况且儿子修行修心,不修风水之术。”
自二老爷归家以来,了疾已明暗中拂了他好几回威严。此刻当着霜太太在这里,他脸上挂不住,凝重了声色,“出家出家,本事没学会,倒学得些不讲尊卑的恶习!你大伯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他竟是白疼你一场!”
他不说自己,扯到大老爷身上,还是为保全自家的体面。
了疾果然有些懊悔,信不信这些是一回事,有没有心去办是另一回事。他低下眼,“位置没什么差池。”
二老爷稍转得柔和,“还有一桩事。你兄弟虔哥,他生来就有些血气不足,常病。我想着要替他办个皈依礼,记到菩萨名下,叫菩萨庇佑庇佑他。这事情正好你来办,等你大伯的事情办完,回去你费些心。”
官宦子弟皈依不是什么稀奇事,并不是像了疾这样真的剃度出家,不过是办个虚礼走个过场,求个平安康健。
诸如这列事情一向是再老一辈的人或是做母亲的打算。今番二老爷亲自打算起来,可见疼幼子疼得要紧。
霜太太心里暗有不满,如此阵仗,将来那虔哥长大,满副家私,岂止是真要叫他分一杯羹去?
分一点倒罢了,恐怕要独占大头。
二老爷吩咐完事情,终于审判到她,“你看你教的两个好儿子,一个好自作聪明,一个好忤逆尊长,成何体统。”
话虽重,语气倒还算平和的。霜太太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笑。起码笑可以反衬得他的话不那么严肃,并且他宽和的语调里是留给了她笑的余地的。也不至于在两个儿子面前丧失尊长的体面。
于是她陪着笑脸将衣袖扇一扇,一面赶走两个儿子,“净惹老爷生气,快去忙各人的去,还在这里干坐着做什么?”
一面在心里揣测着,这是先温和地挑出他们的差错,以备日后好逐步将虔哥安插.进生意上去?还是当着儿子的面,不好过分指责她的不是?
总之,他这一回来,莫如朝廷派的巡抚巡察到地方上,高兴的人是高兴,因为迎来了一个高升的好时机。但像霜太太这等无可再升的人来说,只剩下拘束谨慎,唯恐他剥夺掉她现有的东西。
几个人里,唯独了疾心上没有一点被叱责的不安,他无所失去。可当他立起身来瞥他母亲,却感到强烈的怅惘。
在这闷抑的人世间,夫妻万相,像君臣,像主仆,像仇人,像陌路……唯独不像夫妻。
但他们的确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曾包容对方的心事与慾望占满自己的肉.体。
两个儿子一走,仿佛把屋里的阳光也带走一半。对面万字纹窗格上糊着月白轻纱,光线又滤去一半,斜落在幽暗的老榆木椅几上头,有些阴森可怖的腐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