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42)

作者:再枯荣

“是贞大嫂子, 您老忘了?”

虽然见过,叵奈月贞娘家无财无势, 难入人眼。何况二老太爷年纪大了, 记性益发不好,瞅了月贞两眼, 适才想起这房穷媳妇。淡淡点头, “噢, 噢,想起来了,渠哥的奶奶。”

说着眼从月贞身上轻飘飘掠过,领着这班人一径涉出廊门。独那蒋文兴稍稍滞后,对月贞打了个拱手, “二老太爷他老人家有些不记得事,大嫂可别多心。”

月贞一贯受亲戚们轻视, 谁叫她娘家不好, 又是个寡妇, 没有丈夫依靠。都猜到往后琴太太归西,分家她是分不到多少产业的,因此不大巴结她。

她习惯了,没所谓地笑笑,“我多什么心?文四爷才是多心。快去吧,那边宅里这会正热闹呢。”

言讫月贞捉裙下了个石蹬,不想又给蒋文兴叫住,“大嫂,崇哥近日来进益不少,认得了好些字。”

月贞木讷地想一想,仍然是笑,“那可真是多亏了文四爷,往后还是要请您多费心。他要是皮起来不听话,您使人告诉我,他还是有些怕我的。”

“哪里哪里,崇哥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学就会。”

这里正说话,恰好了疾由对过灵堂内烧了纸出来。今日因有法事,穿的是檀色大袖袍,披大红袈裟,在一对素缟里显眼得很。

月贞轻易瞥见,赶着要与他搭讪,忙三两句打发蒋文兴,“文四爷辛苦,等这里的事情忙完,我亲自做些果子端去书斋里谢您。不敢耽误您,我先进去了。”

那蒋文兴作揖送她,在廊门底下回首一眼,见她瘦条条的背影遽然间轻盈起来,几如只蝴蝶向着了疾翩飞过去了。

他将婑媠的眼在太阳底下眯起来,正好远远撞上了疾浄泚凛凛的眼睛,如遇芒刺。

刹那须臾,了疾敛回目光,稍低下颌笑睨月贞,“文表哥教崇儿认字教得如何?”

月贞撇了下嘴,“才刚还说呢。说崇儿认得了好些字,天资聪颖。”她稍稍欠身,压下声音,“我看是人家的客气话。崇儿傻乎乎的,哪里聪明?”

“崇儿那孩子是外头看着傻。”了疾擦身走出去半步,又回首笑了笑,“这一点倒随了大嫂。”

“胡说,他又不是我生的,哪里会随我?”

“虽不是大嫂生的,却是大嫂养的。”了疾难得玩笑一句,讲完便正了正色,“大嫂还是待崇儿上些心吧,往后你的前程还要靠他。无论如何,到底是有缘才做了母子。”

月贞小小地抱怨着,“有缘?这可是长辈们定下的,我与他都是情非所愿。”

“在这茫茫世间,不论什么因,人和人相遇总是一场缘分。”

“噢?”月贞扬着眉眼,别有深意地笑起来。

两边耳房里的客人或是归家,或是往右边宅里宴饮,早散光了。她四顾一眼,见廊下一时无人,朝他走近一步,“你这是为崇儿打算呢,还是为我打算?”

了疾立时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剪起胳膊,“大嫂又说玩笑。”

自从月贞上回说是“玩笑话”,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她目光里呼之欲出的心绪统统看作玩笑。他总算有理由冠冕堂皇地对自己解释——月贞不过才二十的青春,未经人事,还是爱玩笑的时候。

他一厢情愿地为她的放.浪开脱,也是为自己开解。既然是玩笑,就谁也用不着去当真了。

这般一想,那点不自在渐渐烟消,心里归于平静。但过于平静,反倒有一分失落之感。

月贞常日被他泼冷水,像是太阳跌进冷海,再灼人的热温也不免冷了一点。她嘻嘻一笑,折身进了灵堂,灵前的白幡掠过她的脸,在她白白的皮肤上了一层霜。

大约是存放棺椁的缘故,进了隔扇门便感到一阵阴凉。流火的黄昏被无形地挡在门外,叫人觉得冷。

月贞跪坐在蒲团上,先烧了一串金箔元宝,余后的时光便是煎熬。倒不止她,恐怕阖家任谁跪在这里都是煎熬。

宾客散尽,法事收场,廊下偶然走过几个掌灯的下人,很快将静谧的死夜点起来。周遭“嗑哧嗑哧”的,不知风吹得哪里响,像琴太太屋里的那只小瓷罐子,“嗑哧嗑哧”地滚了一案。那声音在夜里细碎发闷,好像是从棺椁里发出的。

月贞倾耳静听,似乎是棺材里有人在磨牙齿。

“你怎么还跪在这里?”

身后乍起人声,吓得月贞膝盖一软,屁股歪跌在蒲团上。扭头一瞧,是珠嫂子进来,手里打着灯笼,疑神疑鬼地四瞥一眼,“怎么的?”

月贞待要拂裙站起来,膝盖一软,险些没站住。幸而给珠嫂子搀住,她抬额嗔一眼,“还不是给你吓的,兀突突地冒出来。”

“谁叫你在这里发呆,我同外头的人打招呼你没听见?”

“你来做什么?”

珠嫂子回嗔她一眼,“我做什么?喏,给你送灯笼来。早到时辰了,你怎么不回去?”

月贞走出门首一望,月亮白白地悬在对面檐上,“这就过了子时了,我都没听见打梆子,也没人来告诉我一声。”

珠嫂子挽着她向外走,回首见两个戴孝的小厮钻进灵堂,她恨一眼,“你在这里侍奉着,正好省了他们的事,谁肯来叫你?”

月贞面上还是满大无所谓的样子,只顾着看脚下的路。月光铺在那些细小的鹅暖石上,投映在眼里一点荒凉。

多半人都歇下了,或是在右面宅里陪乡下来的客人宴饮。园内很是寂静,连蟋蟀蛙声也有些委顿之势。

骤起一阵风吹灭了灯笼,路上更黑了,珠嫂子叫月贞在原处等着,她就近去哪里再点了灯笼来。

月贞站不住,独个往前走了一截,就听见前面那片假山后头有人说话。分明是芸娘的声音,有些弱弱的,“这会晚了,你快回去吧。”

另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对答,“不妨事,我是借着送客的由头往这里来的。霖兄弟还在那头吃酒,一时回不来。”

这男人可不正是缁宣,两个人躲在假山后头,芸娘手里提着盏吹灭的灯笼,慌着四顾,轻搡了他一把,“只恐下人们路过看见。”

缁宣的手抓着她的胳膊肘,撒也撒不开。她渐渐蹙起额心,有些发急。

缁宣也跟着发急,“都子时了,睡的睡,没睡的都在外院守灵。芸娘、芸娘,好容易我才叫文兴递信给你,得了这个说话的时机。上回我的话没讲完,你听我说,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

上回不就是七夕那天?月贞那日在缁宣身上嗅见的鹅梨香果然是芸娘的。她猫着腰,往前探了两步。

“还说什么?”芸娘瞪他一眼,银色的月光在彼此眼里晃荡着,仿佛荡起一些旧年景象。

那时候两家有生意往来,两个人偶然撞见过两回,虽没说过话,彼此心里都存了些意思。后头议亲,以为是水到渠成的姻缘。

熟料一转眼,二老爷一句话便另为缁宣择定了官家女巧兰。芸娘则嫁给了霖桥。二人终归也算成了一家人,时常见着,然而要去追究从前的事,却发现无从追究,毕竟那时候从没有搭过话。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芸娘侧过身,垂下眼,从前似有还无的事一齐折在了下巴颏里。

儿女姻缘都是父母说了算,两个人的确没什么可说的。缁宣默了片刻,吸了一口气,苦笑出来,“我就是要告诉你听,我从前到现在的意思,都是你。”

芸娘淡淡斜他一眼,“什么是我?什么意思?”

他托起她两只胳膊将她扳过来,“我不信你不明白。”

芸娘心里敲着鼓,以为是担心被人撞见,可她连眼也忘了转,只顾着盯着他看,倒像是一种等待。

从前他们没讲过话,后来嫁到李家,倒是说过些话,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碎。要紧的话都隔在肚子里,她以为他把从前忘了,或许从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她会错了他眼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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