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27)
芸娘听见他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仿佛是在她心上踩了一圈。她本来昨日还是六神无主,此刻渐渐感到一点灰心,这灰心反而使人安定下来。
她看着缁宣没定魂的身影,忽然了笑了下,声音有些萧瑟,“你先别急,鹤年已经有了主意应对,你听他的。”
了疾并她存着的是同一点失望,他也看着缁宣,不冷不热地笑了下,“大哥放心,我已叫贞大嫂子回去照我的话回姨妈,先将你摘出去。”
缁宣倏地顿住了脚,脸上带着些许惊喜,“如何摘?”
他这一抹喜色把两个人都刺了一下。
了疾倒还算从容,看了芸娘一眼,缓缓靠到椅背上,“你那日请外头的大夫,是为刘员外家的一个丫头请的。在外头与个丫头不清楚总比在家与弟媳不清楚好得多,只要人家不闹,你也就没什么事,至多挨母亲几句骂,姨妈也不会去找人家查对。”
缁宣听后,大松了一口气,缓缓点着头坐到榻上。在一阵诡异的缄默里,他的余光瞥见那端低着脸的芸娘,才想起来问:“把我摘出去了,那你二嫂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为时已晚了,芸娘的心已如同沉入湖中,捞是捞不起来了,慢慢一点一点朝冰冷的湖底坠下去。
这种感觉再微妙不过,在这十万火急的关口,男人与女人想的,竟然全不是一回事。
恰好了疾是在两大阵营之外的旁观者,正也能看见芸娘逐渐跌沉的心,他无从安慰,只澹然地向缁宣说:“至于二嫂,原本就不该是你来管的。”
芸娘惨淡的脸色令缁宣也慢慢后知后觉,他有些不敢面对,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不该我管,那该谁管?”
“自然是她的丈夫,霖二哥来管。”
此话一出,芸娘与缁宣都惊住了。
了疾仍在那头打算着,“大哥,你派个人快马加鞭到南京去给霖二哥送个信。这事情能不能妥当收尾,就全看他了。他虽然平日里没个正行,但大事上他一向不是个含糊的人。”
缁宣低着脑袋斜他一眼,“可这桩事,到底不是生意上的事。”
“却是他的家事。”了疾哀叹了一声,“你们只想把他蒙在鼓里,可纸迟早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他替二嫂善后,二嫂恐怕就没命活了。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我信他是个有分寸的人。”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缁宣低着头,似乎走入了窘境。待了疾一走,他则陷入了更窘迫的窘境中。
屋子里静得出奇,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片死一样的岑寂,都是低着脸,都有些无法面对。
芸娘无法面对的,是在此之前不计后果的冒险。他们的感情是颗偷来的果子,从前觉得分外甜,却在今时今日,这份感情猛地转身掴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有些头晕目眩,心里的害怕慌张都被心寒取代了,只感到一阵无声的凄凉。想笑不知该如何笑,想哭也不知该如何哭,她在刺眼的阳光里斜睨了缁宣一眼,是一种肝肠寸断的鄙夷。
而缁宣就简单得多,他无法面对的,只是她。他很清楚他本能的自私多么令她失望,他试图辩解,也试图打破这无止境的沉默,“鹤年出的这主意,尽管有些冒险,可也不是没道理。要是我们俩绑在一根绳子上,更是谁也别……”
话没说完,芸娘就立身起来朝床上走去,“我明白的。你也快走吧,一会秋雁就要回来了。”
缁宣走出来,迎着蓊薆掩映的长阶往下去,身段依然是风流倜傥,但心里骗不过自己,这是一场落荒而逃。
他心痛欲裂地感激着她,在这个落幕的时刻,还肯替他维护一份男人的体面,没有使他太难堪。
作者有话说:
了疾:糟糕,又把想问的事抛在脑后了。
月贞:你最好永远别想起来问。
第60章 迷归路(十)
这一段忐忑的日子内, 人人不安,各自擘画。芸娘的事情月贞这会帮不上忙, 便在这令人不安的闲暇里打算起她自己的事。
了疾那头是如何打算她不管, 她这头倒是先打定了主意要与蒋文兴断绝关系。这夜便约了蒋文兴到房里来。众人都睡下了,她却轻妆未卸,还特地将髻上散乱的发丝抹了些头油, 端庄地重新挽好。
她照着镜子,庆幸还为时不晚,还有余地挽回这一个不算错误的错。
她坐在榻上, 倒从未像今夜如此郑重地等待过蒋文兴。从前等他时,多半是怀揣着一份兴奋而脸红的期盼。此刻坐在这里, 心内只有一片静谧的踏实。
蒋文兴同样怀着他自己的一份打算趁夜而来,月色溶溶, 照得他前所未有地情绪高涨。缁宣那头的五千两有了着落, 说是这两日就给他;严大官人那头的买卖也差不多商榷定了,是一项木材生意。
听说北边有战事, 那一带大大小小瘟疫不断, 死的人多, 许多行商都不肯往那头去。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他与严大官人筹算着花一笔大本钱置办批柏木,运到凤翔府卖给那些棺材铺子。
这一去少不得大半年光景,因此从前避忌不想的事走前都得有个明了打算。他原以为这决断很难下,想不到真是事到临头, 又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定了的事。
这厢敲开月贞的门,月贞擎着一盏灯,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卧房里走。走到榻前, 月贞微笑着把灯搁在炕桌上, 去给他倒了盅热腾腾的茶来,“我刚瀹好你就来了,还真是会算时辰。”
她今夜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一应穿戴都规规矩矩的,不似往日散漫。脸上的笑也是热络的,那热络又分外正经,像是款待贵客。
她搁下茶,又转身去端了个点心碟子来,“这会还不能睡,你想必饿了吧?吃些点心。”
今夜的一切仿佛都温和地郑重起来。或许也是蒋文兴心里存了个庄重的念头,不但月贞,连今夜的月亮他都觉着圆得格外满。
他只管望着她笑,揿住她的手腕,语调温柔,“你坐,我有事情要和你商议。”
月贞在那一端坐下来,也笑着,“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同你说。”
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炕桌,话像是一对夫妻商榷正经事。然而彼此心存的念头却是天南地北,世事两端。
一个想的是合,一个想的是散。
其实要合也是有些冒险的,蒋文兴仔细思量过,一则一则的风险他也都去核算。可算到头来,又觉得这种事就同他做买卖一样,无非是赌一把,大不了两个人沦落成人家的笑柄。他是男人,再担待得多一些,承担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
要换作从前,为个女人坏了前程名声,再给衙门折去半条命自然是不划算。可是当前,他看了月贞一眼,又觉得没什么划不划算的。
他肯定是爱她,否则不会丢掉了一贯自私的自己。这么一想,便认了栽,沉默里笑着,那笑有幸福绰约的影子。
两个人都觉得心上压着点分量,得拿个轻松的话头开场,于是都暂且抛开方才提及的正事。蒋文兴抬手去拣一块点心,月贞恰也将碟子端起来,这一份默契,令彼此都笑起来。然而这笑里,蕴含着相互不了解哀与喜。
点心噎在蒋文兴的嗓子眼里,呛得他一连咳嗽几声,面红脖子粗的。月贞忙给他奉上热茶,茶汤撒了一片在炕桌上,场面一度窘乱。
他吃了口茶,便又笑起来。月贞的这一阵手忙脚乱,他以为是为他,“噎不死我,你急什么?裙子洒了水没有?”
月贞低头把裙拍拍,也是笑,“不妨碍,只洒了一点。你没吃晚饭?怎么吃块点心猴急得这样?”
她难得体贴,他心里更为那打算觉得值,很有些高兴,“在外头跟人家谈事情,只顾着吃酒,饭菜倒没吃多少。”
提起来就后知后觉地感到点乏累,他靠到榻围子上去,望向月贞,蓦然间觉得,他们像是做了一世的夫妻。那日子里有终日奔波的疲惫,也有嘘寒问暖的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