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58)
魏玘抬指,轻拍她,道:“别怕。”
“乐器而已。”
阿萝点头,多少有了概念,便定心,继续前行。
二人来到游廊尽头,转过一扇雕花木门,视野豁然开朗。
面前,庭院广阔、宽敞,正中植有榕树、枝繁叶茂,两侧置有几案。吴观为首,率众学子、先生,身披青氅,位列案前,静候二人。
二人所在,正属堂上,与庭院以石阶为隔。
阿萝不知宴饮规矩,便受魏玘牵引,乖乖巧巧,走入主位。
吴观见状,道:【吉时已至,肃王殿下亲临。】
瞬息间,众人声浪如潮,整齐掀起——
【恭请肃王殿下金安!】
阿萝不曾见过如此阵仗,又是一惊,下意识要抽手,却被魏玘紧紧捉住,动弹不得。
侧眸看去,魏玘神色泰然,道:【请山长开宴。】
言罢,他便撩袍落座。阿萝见状,也学他模样,敛裙坐于他身侧。
她抬眸,望向堂下,看吴观抱手作揖、口称开宴,又看众学子入座,一时感觉云里雾里。
“我要做什么?”她悄声道。
魏玘头也未回,低声道:“看着便是。”
“本王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萝咬唇,略有不满,不知他为何拽她赴宴,却不与她详细说明。但眼下别无办法,她便依魏玘所言,学他举杯又放下,聆听堂下言语。
先是吴观开口,说书院历史、此前成绩等。
又是学子上表,向肃王、山长、先生等人致意。
这些话,阿萝起初听得认真,只当学习越语。可他们说得太多、太繁冗,她今日晨起又早,不免生出倦意,心神也四处漂游。
忽然,吴观道:【是日肃王殿下亲临,我等伏恩已久,还请殿下教诲。】
阿萝本还昏沉,一听这话,顿时醒了神。
显然,这是在让魏玘开口。
她好奇,想知道魏玘会与学子说些什么——台山书院由他亲手建立,一路走来,他却始终隐居幕后,不知究竟作何想法。
思及此,阿萝转眸,望向身边人。
她注视,众学子也注视。多方交相聚汇,凝成清流,齐齐打往魏玘。
魏玘一时不语,目光错开众人,眺向不远处。
阿萝不解,顺势望去。
视线所及,正是那榕树伫立之地——树身高大,青枝滴翠,虽不似百年巨木,却也约有二三人合抱,将周遭悉数笼于庇荫。
只听魏玘道:【山长可知,最初时,那榕树是何等模样?】
吴观回头看去,揖道:【回禀殿下,老朽犹记,六年前,此树尚且不及人高。彼时,王傅有心伐斫、为庭院留出道途,却受殿下阻止。】
阿萝闻言,眼眸一眨,有些疑惑。
她只知,巫族人重视枫树,却从未听说越族有类似信仰。照理说,砍去树木、留出道路,也算好事,若非信仰所致,不必阻止才对。
正不解时,便听吴观又道:【殿下所言是,它托生此处,系由命数所致,并非本意。】
魏玘颔首,道:【它如今亭亭如盖,足有二人合抱,常见学子览书、赋文其下,更于骤雨、酷热之时,留出一方荫蔽,容人暂居。】
【是以天生之物,因材而笃。命途二字,命由生定,途为心造。】
阿萝看见,魏玘眼风一扫,锋芒寒冽,卷过堂下众人。
他笃定、自如,声音淡然,字句却铿锵——
【榕树如此,诸位更是如此。】
【大越山河,不论士庶,皆是少年角逐、竞鞭争先。鬼神因人而灵。诸位当以天下之重为己任,不愧于心,不怍于人,不求一生,只论万世。】
及此,魏玘持盏,起身,又道:【诸位身有瑚琏之资,与君相逢,实乃我之幸事。自古大业,绝非一士之略。愿与诸位共图明志,进退相携。】
言罢,他率先举杯、饮盏,与学子展示。
几是他饮下一瞬,众人肃然而起,齐声宣誓:【愿为殿下竭肱股之力,有死无二!】
——话语洪亮,坚如磐石。
阿萝坐于旁侧,聆听此间言语,因她读过不少传说,也将内里含义懂了七八。
此刻,情势灼灼,而她亲眼目睹,忽觉背脊发麻、心口沸热,一时忘了起身,只看魏玘侧颜。
魏玘并未瞧她,眸里却有光,如星火凝聚,烧得沉夜骤亮。他竟也有这样亮的眼,像将举世星辰一并纳入其中、浩瀚包罗。
原来,他从来并非池中物,只消纵身一跃、穿梭云雾,便能化身金龙。
没由来地,她忽然记起——离开巫疆那一夜,她犹豫、踯躅,而他牵起她、将她带出小院时,也如此刻这般,果决,也明烈。
魏玘饮罢落座,重返阿萝身侧。
阿萝手背一凉,回神看去,才发现是魏玘捉她,又将她拢于指间、紧紧牵住。
见她怔愣,魏玘道:“怎么?”
阿萝仍看他,由衷道:“你真厉害。”
魏玘挑眉,又沉,作冷冽貌,只道:“不值一提。”
——唇角倒是翘得克制。
此后,丝竹之声又起,吴观上前,道是台山宴上、由段明奉诗舞乐。
可不知为何,阿萝全然听不见了。
她能感觉到,段明就在堂下,一壁吟诗,一壁看她。她也能感觉到,案间、几下,有人握住她的手,摩挲她腕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
今日,此时,她的视野变小了,只看在身旁人上,于他一双凤眸之间。
……
台山宴歇后,依照行程,合该动身回京。
书院朝夕太过短暂,真要返程,阿萝难免心生不舍。她只感觉,台山书院好像世外桃源,学子友善,氛围轻松,能将许多烦恼悉数阻隔。
可车夫早已等在山脚,不好擅改。
待阿萝整理行囊、与众人逐一告别后,已是残阳将落、金辉四溢。
书院门前,魏玘负手独立,见阿萝来了,便与她原路下山。
阿萝环顾四周,不见旁人,这才发现,此趟行程,魏玘未携小厮,只与她一人同行。
二人一路,走过小径,即将穿行树林。
远远地,阿萝看见,树林之间隐有长影飘荡,徐缓、轻柔,似乎挂着什么物件。
“那是什么?”她道。
魏玘眯目,睨去一眼,道:“青衫。”
阿萝讶道:“什么?”
魏玘笑了一声,看她,只道:“走近了,自然知晓。”
阿萝抿唇,便依他所言,走近细看。
那确实是青衫。数量众多,挂满一树又一树的枝条,受晚风灌鼓,舞出猎猎声响。
她怔住,抬手拾起一片,终于看出,这是学子身上的鹤氅。
魏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送别之意。”
“山长只说,学子有心送别,倒不曾透露此等细节。”
阿萝垂眸,看那衫上竹纹,又抬目,扫往茫茫的林间——翠影重重,迎风飘荡,似有众人挥手,仿佛致敬,又像拜别。
她听吴观说过,书院学子近有百人。如凝百人之心,为二人送别,何其困难,也何其珍重。
阿萝回首,向魏玘看去。
魏玘停了步,也在看她。他神色澹凉,眉宇冷冽,似与从前一样。
在他背后,是深林、小径、天际、垂阳。
恰在她转眸时,有光芒勾他身侧,令他如缀金边、线条愈发柔和。他好像突然没了棱角,虽然仍是雄狮,却收敛了爪牙的锋芒。
莫名地,阿萝的心里好怪。
她感到一股热,从耳后爬上脸颊,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魏玘眯目,凝她,道:“又怎么?”
阿萝眨眼,杏眸纯澈,噙着懵懂的困惑,也盯他瞧,好像好奇、稚嫩的小鹿。
她道:“我感觉,你今日……好像与从前不大一样。”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看到有宝宝说能不能固定时间。这个周末会试试看能不能存点稿,争取下周让大家不要老是等不到,谢谢宝宝们的喜欢,耽误大家休息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