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33)

作者:遗珠

尔后,他更替衣衫,也有一道影子落于墙面,修长、匀称、劲瘦。

阿萝记得,她当时在想,魏玘实在太过矛盾。他时而强大,时而脆弱,在她面前似有无数种样子,像狮、若虎,也如鹰、似犬。

她很愿意了解他、走近他。

可是,她与他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来了上京,她好像再看不见他的脆弱。他变成了一堵墙、一只猛兽,限制她,束缚她,让她恐惧、害怕,也让她失望、难过。

慢慢地,阿萝推开两臂,趴在几上,与阿莱相偎相依。

平心而论,她不愿相信魏玘是坏人。可她这阵子的经历与见闻,无不表明,他确实很坏,不光欺负她、只在乎她的用处,还欺负帮助她的人。

是的,没错。他是个坏家伙。

她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绝不能同情中山狼[5]。

阿萝如此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既然离开了肃王府,一切就要按计划行事。不如将屋子稍作收拾、再盘点行囊,为往后做准备,总好过一直提不起劲、萎靡不振。

待到明日,她再去找陈广原,与他谈谈借宿的价钱。

……

另一边,陈广原绕过东耳房,来到陈府后门。

后门之外,长巷伫立,两旁鲜有人家,灯火零星,黝黑僻静。

一道长影正候门外,人高马大,着了麻衫。

——正是方才扒窃那人。

陈广原上前,摸出一枚钱袋,抛入那人怀中,道:“辛苦了,多给你一些,去将那咬伤治上一治,别留下什么麻烦的印子。”

“你倒是机灵,本要你与我合演一出美人受窃、英雄救美的好戏。我倒是没想过,你被蛇咬了一口,竟还有心思随机应变。”

那人连番称是,只道:“与您合作多了,自要活络些。”

他又赔笑,道:“陈大郎,您口味变了。”

“往常,您只爱丰腴美人,怎得今日猎艳,挑了这么个清减纤瘦的小娘子?”

陈广原闻言,眉峰一挑。

他抚颌,回忆阿萝身姿,觉她一梢水红嫩如桃枝、两汪杏眼清澈动人,便道:“吃惯了珍馐美馔,偶尔也得来些农家小菜。”

那人哈哈笑开,道:“陈大郎此话有理。”

“您可得当心了。那小娘子豢养青蛇,未必是个好惹的主。”

陈广原道:“不必你提,我自然知道。你窃她行囊,受那青蛇咬上一记。我只靠她身后,半根手指也没挨着,便叫那畜生吓了一跳。”

陈广原又道:“行了。不便于你多说,退下吧。往后还有活计,我再去寻你。”

那人闻言,应了一声,便扭头,消失于夜色之中。

陈广原也不久留,又往回,向正房走。

游廊下,小厮迎面而来,揖礼道:“郎君。”

陈广原道:“那小美人做什么呢?”

小厮道:“正收拾着。依您吩咐,已将她盯好了。小的还当她又是您新寻的美姬,倒不曾想,竟是秦大郎指引来的。”

陈广原叹了一声,道:“谁知道秦陆这厮又要做什么。”

方才回府一路,他都在思考,秦陆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将阿萝引至陈府。他本欲自阿萝处套取信息,可看她样子,定是不肯说的。

便笑道:“指不定,他是知道我爱美人,才将她引到我这里来。”

小厮试探道:“既如此,兴许是要您将她献给太子殿下?”

陈广原瞟人一眼,道:“笑话。”

他与秦陆皆知,太子不喜巫人,对巫族尤其苛待,哪怕巫人女子再是美艳,也断不可能入太子法眼。不像他,凡是漂亮的,来者不拒。

小厮自知失言,面色讪讪。

陈广原不理,凝神半晌,突兀记起亡妹遗物的说法,不由笑了一声。

他想,秦陆确实能编——秦家三代单传,也不知秦陆自何处变了个妹妹,说出一套悲凄动人的故事,将小美人唬得一愣一愣。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4]。既然阿萝进了他陈府的大门,太子又铁定看不上这样的女人,不论秦陆意欲为何,先让他痛快一遭。

思及此,陈广原一挥手,支使道:“去。”

“将我那香取出来,再晚些,我找小美人伺候伺候。”

……

寻香阁外,魏玘负手而立。

陈家丞一手掌灯,侍立身后,静默无言。

是夜,亥时已过。春风卷动,吹拂沉睡的鸡羊,将院内的花草鼓得沙沙作响。

陈家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陈家丞皱眉,似是不忍,话语宛如央求:“您该歇息了。”

“今夜,您只管入眠,老仆为您守着,这肃王府上下都为您守着。一旦审理所或众宿卫有了消息,老仆立刻来唤您。您看这样可好?”

魏玘不应,仍默立,身影几与黑夜相融。

陈家丞暗自叹息,连连摇头。

对魏玘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看人褪去盛怒、徒留冷冽,又在这阁前站了近半个时辰。魏玘是肃王,身份尊贵如此,何苦要让自己熬着?

他张口,正欲再劝,却见魏玘转身,向他摊掌示意。

“灯。”魏玘道。

陈家丞见状,奉上提灯,会意贵主无需跟随,只等候原地。

魏玘掌灯,拾级,推门入内。

寻香阁漆黑,空无一人。灯盏所及之处,方有少许明亮。

家具整洁,衣被如新,显然受人精心打扫,不存丝毫生活痕迹。魏玘看见,他赏赐的衣物正原封不动、挂于柜内,皂荚微香淡淡。

阿萝确实是走了,仿佛无痕的大雁。

她的洒扫、洗涤与整理,像是有心斩断二人之间的所有牵连。

魏玘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咯吱。”

所用力道之大,竟将灯盏的木柄拧出细响,险些折于掌中。

忽然,金光摇闪,刺得魏玘双目一眯。

他蹙眉,很快意识到,这是他所熟悉的光芒——来源于织金锦,或是,她为他缝制的香囊。

魏玘提步,逐渐接近案几。

一把铁剪最先出现,银光冷冷,将屋里的黝黑撕开一角。

魏玘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他抵达木案之时,这股预感得到了印证。

一团碎布躺在案上,针脚细密,弧型精致,却金缕残败,药草横截,切口锋利而平整。一看便知,这香囊系被人亲手剪坏。

是被谁?

执剪之人,到底是想剪断什么?

魏玘久久无言,只立于案前,好似足下生根,寸步动弹不得。

他盯着那只破败的香囊。

灯火映照下,再没有人会为织起一段明光。

他伸手,指尖凝向香囊,用力一捉,便合眸,将香囊捏入掌心,如要融进骨血。

寻香阁木门大开,夜风走背,吹得烛火猝然一抖。

忽然,一阵足音接近,又快又急。

“殿下!”

川连的声音随后传来。

魏玘容神一敛,将香囊收入怀中,转身走向阁外。

川连已至石阶之下。他额间有汗,面色依然持重,眉宇却不掩焦急、为难之色。

“殿下,阿萝娘子有线索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来晚了宝宝们,万字章写得我虚脱了。为什么坏蛋们都比魏狗像好人呢?一定是因为魏狗性格太差劲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好好接受教育,先从改掉自恋、接受女鹅并不喜欢你这点开始。

[1]“近千人”是个虚数,大家意会就好,建议不要考据!一定要考据的话可以看《唐六典•诸王府公主邑司》,亲王官属机构合计1209人左右。

[2]“朝奉”是指当铺柜台之后的伙计。

[3]“五色饮”出自《太平广记》,还挺有意思的,这边贴一段原文给宝宝们分享:“先有筹禅师,仁寿间常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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