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28)
魏玘没有回头。
川连见状,也不多言,只低头,默然侍其身后。
他早有预料,魏玘离开校场后,定不会返回谨德殿,而是会驻足于王傅司外,独自思忖。从前几年,魏玘每有心事,皆是如此。
这并不奇怪。王府上下,今夜注定难眠。
毕竟,肃王府开府已有六年,不曾出过叛徒或细作——除了秦陆一人。
“状况如何?”魏玘忽道。
“回禀殿下,秦陆尚未苏醒,太医正在诊治。”
“留好他的命。”
“是。”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唯听雨声起伏。
半晌,川连不忍,道:“秦陆忘恩负义,殿下不必为此……”
“多说无益。”魏玘打断道。
“此事对外只称,秦典军感染风寒,正于府内休养。其余安排,待他醒来再议。”
川连暗自叹息,心知不可僭越,只道:“听凭殿下吩咐。”
魏玘又道:“其余事项进展如何?”
——这是在问杀手的线索,与蒙蚩的下落。
川连道:“蒙蚩之事,宿卫正赶赴巫疆,大抵四日后可开始调查。您先前提到的字条,也一并捎带,抵达巫疆后,便会交予辛少主。”
“另外那人,如今也有眉目,名唤陈广原,居于崇化街陈府。”
魏玘听罢,冷笑一声,道:“他倒不如入府杀我。”
“崇化街距后宰门不过三五百步,比他千里迢迢、远赴巫疆来得方便。”
川连莞尔,道:“自是不敢。”
他知道,魏玘历来口舌刻薄,此时出言讥诮,与平常没有两样,倒令他放下心来。
谈话间,二人动身,向谨德殿边走边说。
“殿下,这陈广原最好女色,常出入烟花柳巷,狎戏美姬。只是此人与太子之间凭何联络、如何办事,目前未尽可知。”
“继续查。务必谨慎,不可打草惊蛇。”
二人来到游廊门下,见一少年支着小伞、正在等候,发现魏玘,当即落了一礼。
“殿下。”杜松道,“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川连看见杜松,自觉收声,揖礼告退——肃王府内规矩森严,他是宿卫,而杜松是随侍,二人职权不同,不当干涉过问。
魏玘嗯了一声,易入杜松伞下。
二人行路,逐渐接近谨德殿。殿前灯影重重,穿破雨帘,分外宁静。
忽然,魏玘停步,目光一转,遥望东方。
杜松不解,也顺势看去。
目之所及处,寻香阁静静伫立,院内繁花濯雨,被一方门洞所容纳。
杜松转头,窥视魏玘——他眉宇依然冷傲,凤眸漆黑乌沉,视线却纹丝不动,燃着一簇无声的微光,像风里的薄火。
他道:“殿下,您可要寻阿萝娘子?”
“不必。”魏玘道,“不到时候。”
虽是纳妾,但也属王府喜事。他不信鬼神,却也依照婚俗,于良辰吉时前不当见面。
魏玘又道:“杜松。”
杜松道:“殿下有何吩咐?”
魏玘轻咳,转头,只留背影,道:“对于婚事,她作何反应?”
杜松啊了一声,忽然想起自己未成的差事,还有今日阿萝提出的请求。
他默了片刻,道:“阿萝娘子她……”
“自然是喜极而泣啦。”
……
这一夜,阿萝坐于檐下的石阶上。
离开巫疆之前,她也曾与魏玘并肩席地,遥看天际。
那时,月色很亮,绵光温柔,如纱般笼罩,比现在要清澈得多。她坐在他身旁,问了他好多问题,譬如云海,又譬如这天下有多大。
魏玘与她说,天下只在股掌之间。
她原本不信,此刻再忆,心头却分外苦涩。
阿萝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她曾以为,魏玘是她朋友,可他禁锢她、限制她、伤害帮助她的人。但若不将他视为朋友,那他对她的所有好意又是因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用处,那他太残忍了。
阿萝坐在阁外,看着月光消散、红日升起。
约是巳时,陈家丞来到寻香阁。
他率领若干婢女,扯着剪子、绢缎与红布,似要为她量体裁衣。
阿萝以为魏玘又要送她礼物,心中抗拒,却因彻夜未眠而精神不济,被几名有力的婢女架住,不由分说地带回屋内、张开双臂。
婢女忙碌不迭,阿萝始终沉默。她知道自己不会越语,无法与人沟通,索性收了声。
谁知,一道老迈的声音忽然掀来——
“阿萝娘子谨记。”
阿萝惊讶,循声看去。
只见陈家丞背着手,严肃道:“往后,你既嫁入王府,自当尽心侍奉殿下。”
“不要忘记你的出身与本分。”
作者有话说:
鱼杏儿下章就寄,女鹅下章就跑,魏狗下章就急。
第22章 鸳鸯错
嫁字入耳,阿萝杏眸圆睁。
她错愕万分,一时怔在原处,任由婢女走动、裁量周身。
面前,陈家丞的话语仍在继续:
“你身为巫人,受肃王殿下垂怜,如此福分,实属千载难逢。肃王府既予你容身之所,你自当感激涕零,不得有悖贵主……”
对于他话里的内容,阿萝并未入心。
她只发现,陈家丞所说确是巫语,且比杜松更纯熟,不会让她听错。
“对不住。”阿萝打断道。
“陈家丞,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告诉我吗?”
陈家丞皱眉,一丝不悦转瞬而逝,只道:“但说无妨。”
阿萝拂走身侧婢女,来到陈家丞面前。
她抬眸,满是惊异与困惑,谨慎道:“你刚刚说,我要嫁入王府……”
“这是指,子玉要娶我为妻吗?”
陈家丞脸色一僵,冷声道:“自然不是!”
肃王虽及弱冠,但至今仍未娶妻。他侍奉肃王多年,早已见过无数贵女争奇斗艳,只为夺得肃王正妻之位,换取锦绣荣华。
依他之见,巫人低贱,真要论肃王正妻之选,面前女子定然不在此列。
听陈家丞否认,阿萝越发茫然。
在巫疆,男子只娶一妻,没有妾室的概念。她完全不明白,既要她嫁入王府,又并非成为魏玘的妻子,那是要她做什么?
陈家丞见状,沉声道:“适才提醒娘子,看来是白费功夫。”
“不论如何,望娘子谨记本分,不得僭越。假使殿下未来娶妻,娘子也当好好伺候。”
话语掷地,阿萝默然。
伺候,娶妻——两词同时出现,令她联想到《逍遥生游记》里的内容。
她曾读过,逍遥生身旁常有一女子相伴。女子名为红翠,虽与逍遥生同行,但身份有别,不论欲行何事,哪怕饮食、休憩,均要受逍遥生准许。
逍遥生娶妻后,红翠也要尽心服侍其与妻子,甚至为之掌灯陪夜。
所以,魏玘也打算这样待她吗?
陈家丞见阿萝不应,还当她听进教诲,不再多言。
阁内重归于寂。一时间,无人开口,唯有衣物窸窣生响。
裁量末了,陈家丞屏退婢女,转身将离。
阿萝忽然唤道:“陈家丞。”
陈家丞回头,只见少女挽着双手,身姿纤弱娇小,背脊却笔挺,像一株柔韧的藤草。
“听说肃王送了您一件藏青襕袍。这是真的吗?”
提及襕袍,陈家丞喜形于色。
可他不愿太过招摇、招致祸端,遂压下笑容,道:“确为殿下赏赐。”
——饶是如此,口吻依然得意。
阿萝垂首。乌发散落,被她拾起一缕,挽至耳后。
她只道:“我知道了。”
“谢谢您,陈家丞。我都知道了。”
……
之后整日,阿萝做了许多事。
院里挖有石井,她打过一桶水,浇灌植物、喂给鸡羊,便用剩余的水洒扫房屋。
寻香阁很大,内外洒扫颇费精力。
可阿萝不觉得累。从前的十三年里,她独自生活,全靠自己,手脚历来麻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