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22)
阿萝被这话吓了一跳,忙道:“他要紧吗?”
郑雁声听出她焦急,但不知二人关系,愣了刹那,很快恢复如常:“不打紧。”
“当场就有个……宿什么,替他处置了。”
阿萝噢了一声,眉间忧色未散。
郑雁声看在眼中,并不点破,只笑道:“除却这些巫人,府里的孩子也在帮忙。还有三五位灾民,领了粥、饮了药,便留下搭手了。”
闻及此,阿萝愈加错愕,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事情的发展超出她预料太远。听上去,有灾民愿意帮忙,应当是值得欣喜的好兆头。
可她的心绪摇摆不定。
在那些促使灾民留下、令他们施以援手的缘由里,有多少来源于肃王的威慑,又有多少来源于对她所为之事的认可?
她不知道。她全然找不到答案。
阿萝立于原处,只觉身在迷雾,被冥茫重重包围。
这般思虑,自然化入细微的动作,譬如绞紧裙袂、眸光摇曳,被郑雁声尽数察觉。
郑雁声抿起唇,默了半晌,落下一声低叹。
“阿萝。”这回,她的呼唤失了笑音,比从前凝重不少。
阿萝应声掀眸,对上一双瑞凤眼。那里宛如幽海,似要将十余的岁月融成一点。
郑雁声深深凝望她,道:“你要清楚,这世上能让人低头的,除了钱财、地位、尊卑,还有对错、是非与善恶。”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1]”
“如无仁心,仅以权势傍身,或能一时颠倒黑白、以力服人,最终只会身名俱灭、自食苦果。我那不仁不义的舅舅正是最好的例子。”
阿萝听罢,垂眸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郑雁声也不催她,只等候,盼这一番话多少能开解她忧悒。
半晌过后,阿萝终于抬眸。
二人的视线再度交错。在那圆钝、清柔的杏眼里,尘般的淡雾消散了些许。
或许,想要迷惘彻底消散,还缺一点亲身经历。
“德卿,多谢你与我说这些。”阿萝柔声道,“我会好好思考的。只是稍后,我要出府一趟,当下得先去梳洗了。”
“出府?”郑雁声讶道,“你已不必施药,还要去何处?”
阿萝道:“我要去孙府。”
她一顿,眸里柔波微漾,又添道:“那位辛朗少主……是我的兄长。他暂且借宿于孙府,我想去瞧瞧他的伤势。”
“喔,那正——”
不以为意的话音戛然而止。
郑雁声瞠目结舌,愣在桌边,一时失了言语。
不过眨眼,她想起阿萝方才的反应,又回过神来,上下打量对方,神色难以置信。
说是兄妹,可二人的容貌与气质并不相似。阿萝生得净澈、清丽,一颦一笑宛如春水;辛朗则挺俊、雄迈,瞧着更为憨实。
而且,照这样看,面前的少女岂不是巫疆的公主了?
思及此,郑雁声反倒冷静下来,想阿萝所为确有王室气度,不禁腹诽魏玘便宜占尽。
巫疆今时臣服,将来却未尽可知;如与巫疆公主定情,自能取得巫疆支持,长远来看,对魏玘乃至整个大越,都利大于害。
不过,真让郑雁声在乎的,绝非阿萝的出身。
她轻咳一声,又拈起中断的话:“那正好。你近些来。”
阿萝不解,依言走近,便被人牵起小手,塞进了什么绵软光滑的东西。
——竟是一方丝帕,绣有青青劲竹。
再抬眼看,只见郑雁声眼波含情,唇角扬翘,牵起盈盈笑靥。
她道:“听说表兄召集富室,聚于孙府中堂,此刻正在商议孤幼庄之事。既然他在,川连大抵也是跑不脱的。”
“好阿萝,你帮帮忙,替我将这丝帕送给川连吧。”
……
更衣梳洗后,阿萝离开都尉府,前往孙府。
此间道径,她曾随孙家小厮走过一遭,记得还算清楚。
一路上,阿萝穿行街道,只见官兵、百姓径自忙碌,修葺受损房屋。不少灾民认出她来,向她投以目光,却无人对她恶语相向。
这令她多少有些不习惯,难以分辨视线背后的真意。
待阿萝抵达孙府,恰见小厮候于门边。
对方似乎早知她会来,向她躬身一礼,便领她迈入府门、向内走去。
阿萝跟随其后,穿行庭廊。
不知走了多久,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一间明堂,与庭廊相连。雕花木门大开,足叫外界瞧清内里陈设,连带着椅上的丛丛人影。
魏玘、孙家阿翁、段明及多名学子等,均在其中。
更意外是,辛朗竟然也在。
众位正专注于议事。隐隐的对话声愈渐清晰。
二人走出庭廊,来到中堂之外。
小厮缄默,示意阿萝入内,却被她摇头谢绝,只得径自落礼告退。
说到底,阿萝终归不愿再让魏玘受累。她知道众人正在议事,索性挽起小手,默立檐下,一壁等待,一壁聆听身后传来的攀谈。
字句往来少顷,议事的内容逐渐明了。
诚如郑雁声所言,确是在说兴建孤幼庄的安排——
先前,为助恤孤善举,孙老乡贤捐出庄子一座,以资孤幼庄选址。
那庄子位处山腰,与深林不过一墙之隔,本是为贺孙家大郎新婚而筑。谁知大郎不喜山林,孙老又无迁居意向,庄子也就闲置荒废。
正因此,如需取孙家庄子、为孤幼庄所用,需得事先清理修缮。
孤幼庄一事,乃首创义举,不属赈灾救荒之常项,而翼州官吏、燕南军等忙于赈济,不好另作调度,这才令魏玘召集众人、寻求帮助。
孙家庄子占地广阔,分为东、西两园。西园以楼阁、游廊、屋宅、厅堂等处为主,东园则以耕田、工坊、水池、东厨等处为主。
分配西园洒扫时,堂内响应积极,受学子、富室等认领下来。
可当差事转至东园,众人纷纷没了声音。
原是因为,东园杂草遍布,更是不知自何时起,盘踞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
早先,有燕南军将士摸排孙家庄子,险些命丧蛇口。今晨时,魏玘亲身探查,并未亲眼所见,但也发现了一层褪下的干皮。
听到这里,阿萝并非不能理解众人的退缩。
她与阿莱为友,是因阿莱轻小,灵性又大于野性。让她和巨蛇作伴,她也会心生胆怯。更不必提众人的目的,是要赶走巨蛇,或将其捕杀。
只是,问题横亘此处,总归要人解决。
东西两园彼此相连,共成一庄。东园祸患不除,西园也难得安宁。
一时之间,空气默凝如冰。谁也没有开口。
就连阿萝这个堂外人,也低垂眼帘,盯住缎红的履尖,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道男声横空出世——
“由外臣来吧。”
听出人身份,阿萝心神微凝,不禁旋身看去。
眼前只有一道红木墙。可莫名地,她竟自上头瞧出人迹,是高大、拙朴的态相。
墙那头,魏玘的声音沉冷如常:“请命无戏,少主三思而后行。”
“殿下明鉴。”辛朗道,“捕猎野兽,乃我巫族所长。”
“我族久居山林,熟悉野兽习性,专行围杀。随行外臣的几位近侍,均是冠绝族内的勇士与猎手。定能为此等善举尽绵薄之力。”
自荐落幕,无人应答,声息再陷凝滞。
片刻后,才听长指低低一叩,似是击打木案、以示应允。
“便依少主。”魏玘的声音随之而来,“清理东园之日,且由川连从旁辅佐。”
“听凭殿下吩咐。”川连应声道。
阿萝听得对话,气息些微淤堵。她旋身,背对中堂,视线重回足尖,久久发不出声音。
安置过东园,便听议事终末。众人受允离去,稀稀落落地向堂外走来。
一道道人影自内贯出,与阿萝擦肩而过。其中几人或是学子,或是当地大户,甫一见她,先向她作揖致意,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