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15)
却听阿萝话锋又转——
“所以……”
魏玘眉峰一挑,与她四目相对,在眸光交错的刹那,捕到跳动、不熄的火焰。
“我想,我们的族人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她要像他斩钉截铁、打破谶言那样,坚定不移地告诉巫人与越人:巫族并非鼠辈,不存天生的过错或恶意,也有本领和价值。
说到这里,阿萝眨动眼眸,迫切、诚恳地凝视他。
“子玉,你能理解我吗?”
魏玘眉峰紧蹙,一时进退维谷。
对她方才所言,他有切肤之痛,心底的担忧却难以打消。
正徘徊间,只听啵的一声——阿萝踮起足尖,努力凑往他面庞,向他轻轻落下一吻。可她太过娇小,远不及他下颌,只勉强碰上他喉头。
魏玘一滞,垂目看她,跌入乌亮的澄澈,将她纯稚的娇妩尽收眼中。
“可以吗?”她天真地发问。
“子玉,你放心。我不怕。我会和你一样勇敢。”
魏玘合眸不答,心绪颇为复杂。
良久,他才睁目,眼神幽邃,道:“你可比我勇敢多了。”
“放手去做吧。”
——有他在,她什么也不用怕。
……
驹光过隙,施药之日眨眼而至。
阿萝起得很早,更衣梳洗后,检查过昨夜煎好的避瘟药,便将盛药的陶缸交予燕南军,由将士们搬上木板车、迁往粥厂所在。
按她事先敲定的计划,是要趁百姓领粥时,逐个分发汤药。
如此经办,既不必额外召集民众,又便于记录、防止错漏,得到了魏、梁二人的赞许与支持。
“吱呀……”板车细细作响。
阿萝背着手,立于门边,目送小车离去。
待小车没了踪影,她抬头眺望天际,恰见红日半挂,洇开炫烈的朝霞。
时辰尚早,四下静谧,众人多半还在沉睡。
阿萝闭合睫帘,聆听悄寂的风声,试图放平心绪。
只可惜,难言的焦虑仍紧追她不放,一如她置身于昏黑之中,依然能窥见朝阳的残影。
今日于阿萝,是善举,更是考验。
她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
或许……倘若魏玘能够在场,她会好受很多。
但委实说,她不敢让他来。他只在乎她,不太在乎她的族人。她能感觉到,也可以理解,但不愿为此而独善其身。
更何况,她并非不知他处境。他已给足她自由与尊重,她不该再让他为难才对。
再是艰难,阿萝都下定决心,必须迈出这一步。
她今日有此行程,远不止是为改善巫族处境,更关系到……
“还不出发?”女声突如其来。
阿萝受惊,双肩一颤,思绪也猝然中断。
她回首,撞上笑盈盈的瑞凤眼,讶道:“德卿,可是我吵醒你了?”
才说完,她便知道不是——面前的女子薄施粉黛,着了庄重、得体的单丝碧罗裙,全不见初醒的蓬乱与惺忪,显然事先作过打扮。
“你想得倒好。”郑雁声笑道,“若你闹醒了我,我岂会轻易放过你?”
言罢,她挽住阿萝,又道:“走,我与你同去。”
阿萝愣在原处,轻轻啊了一声。
这些天,她想郑雁声太忙,不敢打扰对方,便不曾告知其施药一事。眼下听人主动提及,她心下茫然,暂且没回过神来。
郑雁声知她所想,红唇一弯,道:“我都听见了。”
“你先前与表兄相谈,一口一个子玉,说得清亮极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二人连门也不合,便在东厨卿……唔、唔唔!”
——话到半程,被赧着脸的阿萝捂嘴。
“你轻些!”她跺脚,“别把其他人吵醒了。”
郑雁声挪开她小手,悠悠瞧着她,道:“好罢,这下不紧张了?”
阿萝一怔,明白了面前人的用意,脸颊越发透粉:“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这本是我自己的事,不该要你来安慰我的。”
郑雁声摸出帕子,替阿萝擦净掌心的口脂。
“哪儿的话?”她头也未抬,“你在做对的事,便与我有关。”
她竖起小指,凭着感觉,将花掉的蝴蝶唇抹匀,才冲阿萝一撅,道:“好瞧么?”
“很好瞧的。”阿萝认真道,“我喜欢你这样。”
郑雁声莞尔一笑:“那便好。”
她翻腕,拍了拍阿萝的背脊,道:“好阿萝,该走了。再不动身,施粥的时辰可要迟了。”
后一句话莫名意味深长——
“你只管记住,凡是你有心所为,自有人会支持你的。”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这几天已经忙到作话空空如也了!我先跪地!
第80章 金石开
辰时将近, 粥厂格外繁忙。
偌大个木棚炊烟袅袅,官吏与将士如火如荼。
官兵之外, 还有两道纤细的身影, 一者环臂凝定,一者徘徊逡巡。
阿萝攥着手,来回踱步,紫袂翩跹如蝶。
在她面前, 街道静寂而空荡, 被燕南军修葺平整, 将受灾民充盈;在她身后,则是炉火正燃的明灶, 粥面翻腾,漫开清甜的米香。
陶缸、木勺、若干名帮手……
一切准备就绪。阿萝提息,又舒, 脑袋空空如也。
先前来时, 她还在思考郑雁声的话,而今时辰临近,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笃笃。”足音匆忙。
正徘徊间, 一声铜锣忽然敲响。
“咣!”
阿萝的步伐顿时一停。
“别怕。”郑雁声自后宽慰道, “我会帮你的。”
阿萝没有回头,轻声道:“不打紧。”
“我自己可以的。”
言罢,她在陶缸前站定,面向悠长的街道,默默等候。
不多时, 人影缓缓浮现。灾民们衣衫褴褛、结伴前行, 手持木碗, 受官员招呼、张罗, 排成队列,向施粥处鱼贯而来。
阿萝按下局促,望向队列前端,与领头人远远相视。
——对方的面孔有些眼熟。
她依稀记得,在与辛朗前往孙府那日,此人似曾对她恶语相向。
很快,不妙的预感得到应验。
队列徐徐接近,与明灶尚距几步之遥,忽然停滞不前。为首的大汉抬起手臂,指向阿萝,扯开嗓子,炸出了第一道喧哗。
“我认得她!那女子是巫人!”
话语掷地,人群静默瞬息,窃窃私语转瞬如潮。
“这儿是粥厂,为何会有巫人?”
“咱们翼州人饿着肚子,还要管巫人饱饭?”
“巫人站在粥旁,可别落灰进去!”
前排人说着,后排人不知原委,只捉到腹饿、巫人等字眼,立时躁动起来。在场官吏见状,连忙横臂,堵住攒动的百姓。
一时间,人群嗡嗡闹闹,场面骚乱难言。
阿萝亲眼目睹,思绪纠缠如麻。
旁人的目光交错涌来,顷刻淹没了她。
她能感觉到,官吏在看她,越族百姓在看她,身后的郑雁声在看她……甚至连她自己,也像脱开魂魄、悬浮半空,静静旁观着此情此景。
该怎么办?之前想过对策,为何统统记不得了?
阿萝心里发憷,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咚。”
后腰猝然一疼。阿萝撞上了身后的陶缸。
官吏受梁世忠命令,只待她吩咐,此时未得指令,自然不敢擅动。郑雁声见状,颦起黛眉,忙要搀她,却被人回手按住。
借着这股疼痛,阿萝调整情绪,稳住身形,迎上众人的注视。
“请诸位静一静,容我道明原委!”
时至今日,她的越语已字正腔圆,乍一听去,竟与寻常越人无异。
许是被语言拉近距离,灾民的议论声逐渐平息。
阿萝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静寂,众人眼中的警惕分毫未减。
她忖过须臾,找回了先前的腹稿:“我名唤蒙萝,来自巫疆蒙寨,于回乡途中经过翼州,见此处遭遇水害,便留下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