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10)

作者:遗珠

所谓的厌烦,是他怕自己纠缠太紧,特意退让几分,岂料被阿萝反咬一口。

咬便咬了,她又偏要苛待他,虽然允他亲昵,却要他温柔,迫使他忍下汹涌的爱意,将奔流的江水匀为潺湲的清溪,一点一滴地灌溉给她。

“你只读出我一半的心意,还到我这里来讨便宜。”

——话里的委屈劲儿分外熟悉。

阿萝听着,忽然回忆起某个相似的月夜。

那时,二人身处台山书院,他一壁控诉她太过心狠、对他锱铢必较,一壁又将她囚于臂弯、用滚烫的唇封缄她言语。

想到这里,她嘟囔道:“你总是如此。”

“嘴上不饶人,推我那样远;身子却老实,贴我这样近。”

魏玘听出她言外之意,多少生出些愧赧,便埋首,向她雪颈轻啄一下。

“好阿萝,我错了。”

他又道:“你想我嘴上近些,还是身子远些?只管说与我听,都依你。”

阿萝闻言转眸,看向案间药囊,记起此行目的。

她垂腕,轻轻拍他手背,道:“我想你乖乖撒手,规规矩矩地坐着,容我为你上药。”

在都尉府时,她看见云青欲雨,担心暑气湿热、不利于魏玘养伤,这才揣着药囊、急匆匆赶来传舍,有心为他更换敷药。

“还有,关于你咯血一事……”

“良医作何诊治,你要如实交代,不得有所隐瞒。”

……

阿萝离开后,魏玘独坐案前。

传舍僻静,四下寂然无声。除他之外,再无旁人踪影。

可他仍能闻到那股暗香——芳馨如兰,比湖光清浅,像净透的一抹水痕,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药味,淡淡萦绕室内。

魏玘抬指,抚过下唇,触到近无的咬痕,不由牵起笑意。

“窣窣。”足音在接近。

瘦长的人影抵达屋外,闯入魏玘的余光。

“殿下。”

“进。”

川连应声而入,抱拳行礼,正要开口,却微微一怔。

魏玘挑眉道:“怎么?”

川连回过神来,垂首道:“殿下似乎情绪尚佳。”

——口吻轻松,语气如释重负。

进屋之前,他才与离开的阿萝打过照面,进屋之后,又见魏玘笑意盎然,便看出二人已重归于好,总算放下了先前的担忧。

对于川连的想法,魏玘心照不宣。

“尚可。”他道,“本王倒是要多谢你的三娘子。”

他自然猜到,郑雁声与阿萝说了什么,且消息来源必与川连有关。看在结果不错的份上,他并不打算责备川连,只欲逗弄一二。

如他所料,川连耳尖蹿红,忙道:“求殿下慎言!”

——倒是将个人失职忘得一干二净。

魏玘勾唇,不再多作纠缠,只摆手道:“说吧。”

“是。”川连赧着脸,重拾正事,“依殿下吩咐,特此禀报赈灾进展。”

“程令使领命,统理户籍、核实受灾情况,今已悉数完成,汇为翼州受灾详文。宣令使领命,据灾情核善粮价,预计明日将有进展。”

魏玘听着,扣掌案上,长指低低敲动。

“将详文取来。”他一顿,又道,“叫宣令使动作快些,今日必须完成。”

自宣抚一行抵达翼州至今,已过去四日有余。当下,他只差将情况奏报朝廷、乞候上旨,便可落实后续赈贷、兴建孤幼庄。

“拿不出成果,本王唯他是问。”

川连称是,撤身要离,却听魏玘忽道:“还有一事。”

——短短四字,锐如坚冰。

他一怔,抬目望向魏玘,只见人笑意尽失、眸底寒光四溢。

“去将梁都尉与郑三娘子请来。”

……

此后两日,各方相安无事。

在郑氏家丁的帮助下,阿萝事半功倍,很快处理完了焚烧所需的药草。

她还记得梁都尉的告诫,心知自己出身巫族、或会惹来麻烦,不欲抛头露面,便将药草交予燕南军,吩咐熏香细节,由燕南军代为焚烧。

是以此间朝夕,翼州城内烟缭不断,药香四处可闻。

除了阿萝,魏玘等人也忙碌不迭,将报灾的奏疏发回上京,又以工代赈、修复居所、安置流民等。翼州赈灾可谓进展神速,重建家园指日可待。

至于阿萝与魏玘之间,乍一看,似乎与从前别无二致。

如往常那般,二人各自忙碌,分别居于都尉府、肃王传舍两地,平日往来也不算太多。

只是那日之后,杜松时常造访都尉府,为阿萝送来水果。

阿萝尽数收下,笑盈盈地洗净,将其分给孩子们、燕南军、郑雁声等人,难免受众人好一番打趣。若非书院学子居住较远,她大抵还要与学子分食。

自来到翼州至今,唯独这两日,阿萝过得最为舒心、惬意。

……

三日后的清晨,杜松再度登门。

彼时,阿萝已然晨起,正按灾民人数分拣药草,准备避瘟复方。

后院静谧,独她一人左右忙碌。

约莫一个时辰前,郑雁声风风火火,率领家丁,离开都尉府,一并带上了孩子们,没有向阿萝知会具体行程。阿萝倒也不甚在意。

待到后来,杜松被小厮领入后院,道是巫疆少主已经抵达、正等在西城门。阿萝听罢,暂且放下草药,随人向西城门去。

自都尉府前往西城门,路程不算太近,但因道路损毁、马车难行,二人只得徒步。

……

阿萝跟随杜松,行于街道之中。

不知为何,二人走过半程,周遭始终不见人影,唯有足音寂寂作响。

此情此景,倒是令阿萝想起郑雁声入城那日。

“城里的人去哪里了?”她奇道。

杜松头也未回:“都在南城门呢,阿萝娘子。”

“郑三娘子大行义举,资助灾民埋瘗亲人、修葺庐舍、赠给棺椁。这城里的百姓,都往南城门集结、申领钱两去了。”

阿萝闻言,面露惊讶,心下对郑雁声更生敬意。

二人又走一阵,逐渐接近城门。

只见石墙痕迹斑驳、高耸入云,墙下不远处设有一间木棚。几道人影着蜡染蓝衣,于棚前伫立如林。其中一人正环臂身前、来回踱步。

越走去,那人的样貌越清晰,显出熟悉的轮廓与五官。

——不是辛朗,还能是谁?

阿萝的步伐顿然一停。很快,她又落足,打起精神,向众人走去。

来到近前,杜松道:“见过少主。”

巫族人们循声抬首,这才发现了二人的到来。

瞧见阿萝,辛朗的神色立时凝滞。

不待他开口,其余巫人齐齐落身、单膝跪地,向阿萝行礼道:“恭迎公主!”

阿萝见状,慢慢抿起双唇。

她不语,驻足原处,将手悄悄藏往背后。

杜松也没了话语,只躬身告退,按魏玘吩咐,立于不远处,静静等待阿萝。

一时之间,无人动声,两方相对而立,氛围近乎凝冰。

良久,才听得辛朗落下一息轻叹。

他提步,走到阿萝面前,温声道:“不必担心,你叫他们免礼起身即可。”

阿萝垂眸,目光流转,在辛朗与自己的足尖徘徊。

辛朗的靴尖攒着一块泥尘,许是行路时沾上的。她瞧见了,本想弯腰为他拂去,却又因这般念头而局促,最终打消了想法。

她不曾有过兄长,不知兄妹间该怎样相处。她也不曾当过公主,不知公主该如何行事。

只得松了唇,接道:“他们无需这样待我。”

——她本也不想当这个公主。

辛朗听罢,不知如何回应,只得静默,示意近侍起身。

他本是为返回巫疆,才会途经翼州,却不料受魏玘知会,得知阿萝竟也在翼州城内。

进城前,他曾打过许多腹稿,应能掏出百千余句子,向她表达他歉意。但如今,当真见到她了,他却莫名无话可说、将腹稿遗忘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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