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367)
他的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都是重锤,一下一下凿在晋王心里。
虚伪,冷血。
晋王身后的护卫蜂拥而上,却让晋王喝住了。
他压低了声音,怒视着银霄的双眼,声音嘶哑低沉:「我是为了谁和禁军总指挥使结仇,又是送谁出京都,你们一走了之,是谁护下了宋清辉!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我再不冷血,再不虚伪,谁给你们擦屁股!」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声嘶力竭,纵然如此,他也极力地压低了声音:「你们杀了人可以走,我却不能走,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怎么洗清嫌疑?
你们是恣意妄为,一个说要杀人,一个就捅刀子,我竭尽全力的护着你们,倒成了虚伪!」
他委屈,愤怒,恨不能把自己一颗心掏出来,可是宋绘月已经离开,他就是捧出来了,也不知该给谁看。
他的苦难、仇恨、内外交困,全都成了罪过罪!
「你又算什么东西!」他抬起一条腿,狠狠踹向银霄的腹部。
银霄生生受了他这一下,连带着他一起提了起来。
「我什么都不算,」银霄揪着他的衣襟,「但是我除了大娘子,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松开晋王,取下自己头上的兜鍪,掷在地上,兜鍪在地上「哐当」一声,滚了两下,一直滚到了驱赶围观者的谢舟脚下。
围观的人群立刻往后退了一步,避免挨着上面金光闪闪的凤翅,精巧的花纹在众人瞩目下越发的放了光,无声地告诉众人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一个炙手可热的都虞侯,一个名满天下的王爷,失了身份,失去体面,就这么狼狈地滚了一身灰,打在一起。
银霄冷声道:「看到了吗,名望、地位、权利、富贵,我都可以不要,我自己的苦难、仇恨全都可以舍去,我的身心,都只属于大娘子一个人,你呢,你能做到吗?」
晋王做不到。
夜色明亮,灯火通明,火光直照在他们两人脸上,银霄的目光直射进他的眼睛里,是干脆利落,有舍有得的清明。
看过银霄,再检视自己,他流了许多的鼻血,下半张脸都让鼻血污了,衣衫也是不干不净,他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世界污成了一片。
最后,他面无表情道:「她铸就了你,你为她舍生忘死,也是应当的。」
他转身往王府走:「滚吧,野狗。」
王府众人跟上,王府的阿司门关上,阻隔了目光。
黄庭紧紧跟着晋王,脸上焦急之色尽显,谢舟心想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回到书房,黄庭命人去请祖大夫来,又亲自去看晋王的头脸——嘴里都好,只是鼻子受了重创,鼻血缓缓流出,一时难以止住。
至于身上,也有许多的擦伤,背上一片通红,脱了一层油皮。
晋王坐在榻上,面无人色,等黄庭收拾好,祖大夫来看过后,才喝了两口热茶。
谢川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见了晋王的模样便大惊失色:「王爷这是......不是月姐儿在吗?怎么弄成这样?」
「爹,月姐儿……」谢舟想说什么,晋王却摆了摆手。
他因为嘶吼而声音嘶哑:「她在算计我。」
好狠心的月亮。
谢川一时没
能明白他话中之意,看了看谢舟,见谢舟也不明白,便低声道:「王爷,银霄算计您?」
晋王摇头,脱力似的往后靠:「绘月,她把我当成野小子的踏脚石,往我身上泼脏水。」
谢川听完,隐隐约约明白了——今上疑心太重,纵然银霄已经和张贵妃闹翻,但是今上依然担心银霄会是晋王的人。
今天这一闹过后,银霄就要青云直上了。
他暗叹一声,心想自己当初就知道宋太太是约束宋绘月的剑鞘,一直寻医问药,要保住宋太太,哪知宋太太会横死。
宋绘月没了约束,什么手段都敢往外使,越发的令人捉摸不透了。
「王爷,要不要让台谏不出声?免得这件事越闹越大?」
晋王摆手:「不必,当初苏停在大相国寺逼迫我,台谏如何参他的,就如何参那条野狗。」
谢川点头:「这样也好,若是银霄能够统领禁军,比苏停碍手碍脚要好。」
谢舟摇头:「苏停指认他是杀张瑞的贼子,一天不查清,一天就不可能取代苏停。」
父子俩看向晋王,却发现晋王一动不动,石化了一般,也没有言语,像是沉思。
实则晋王嫉妒的快要发疯。
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心里的妒火熊熊燃烧,他阴云罩顶,牙关紧咬,满脑子都是银霄。
谢舟察言观色,低声道:「王爷,要不要教训教训银霄?裴家兄弟都是一把好手。」
一边说,他一边去看晋王的神色,却发现晋王并没有要把银霄碎尸万段的意思。
他摸不着头脑,以为晋王是把脸皮修炼到了一定境界,丝毫喜怒都不往外透,却没想到晋王如同那不得夫君喜爱的怨妇一般,只差对窗垂泪了。
晋王闭着眼睛平复许久,又在心里琢磨宋绘月的意图。
把银霄推上高位,让今上只倚重他一人,然后呢?
她手里是不是有了能够覆灭张家的东西?
她不和自己联手,手里究竟还有多少步棋?
宋绘月要做什么,他完全想不到,也想不出来。
她瞒的很好,看样子,连银霄都不清楚她的盘算。
半晌过后,他睁开眼睛,对谢川道:「告诉裴家两兄弟,往后在禁军中,可以听楼太尉命令行事。」
谢川愣了一下:「王爷,不知道月姐儿要做什么,这么会不会太冒失?要是月姐儿那边行事失败了,对裴家不利。」
「她无非是要亡张家,对我们只有利没有弊,要是失败了,我就给她善后。」
说罢,晋王自嘲一笑:「恐怕她也用不着我善后了。」
随后他看向谢舟:「写写小报,把这件事写成荒唐事。」
谢舟眼睛一亮:「随我写?」
「不要影响到绘月。」
「是!」
第四百五十五章 今上狂喜
李俊回家之后,先去换了一身衣裳——那一阵狂奔,让他出了汗。
换好衣裳回到正房,就见宋绘月站在橱前,正在思量泡什么茶。
她微微地躬身,目光从一个一个的罐子看过,身上穿着件雪白的长褙子,周边一圈白毛,用银线绣着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在火光之下闪耀着闪亮的光泽。
宋绘月纤细的身量,让这长褙子也显出少女的风华。
而且李俊发现这身衣裳和晋王身上那一身,是相配的。
宋绘月显然也知道,但是她不以为意,揭开一个罐子,凑上前去看了一眼,从里面取出一撮芝麻,放入杯中,抿着嘴唇想了想,换了个罐子,抓了两三片盐干姜,三两粒炒核桃仁。
她的神情专注而冷淡,和挑拣男人时的神情一样,李俊从未见过哪个女子露出这种神情,仿佛是什么事什么人都打动不了她,她心里自有乾坤,自有章程。
他走进去,拿起火箸,添上炭火。
宋绘月没有回头看他,最后从与个罐子里抓出来一小把炒花生,放进茶盏里,随后拿着茶盏回到桌边。
李俊提起茶壶,往茶杯里注上一杯滚水。
他不是晋王,也不是银霄,对宋绘月献殷勤并没有所图,但是他喜欢和宋绘月呆在一块儿,很乐意给她倒茶。
她知道自己的所有秘密,所以他可以放轻松,坦诚相待。
“其实我爹没死之前,我没有喝过种茶,”李俊拿起一个茶杯,自己也去捡一盏,“越是往上走,茶叶就越好,用这些东西点缀,会坏了茶香,市井小民才喜欢喝这种浓茶。”
宋绘月闻了闻香味:“那你现在喜欢吗?”
李俊点头:“挺喜欢,我爹死了没多久,我一个人住在冷冷清清的陈王府,做那个令人厌恶的鲁国公,人生无望,就走到街上随便找一家茶肆,随手点一盏茶,咸甜滋味入口,人又渐渐活了过来。”